第五一七章割裂
入伍後,汪繼軍漸漸認識到,自己加入的,這支名叫“討虜軍”的軍隊,就是那個舍身救下師妹的琴川侯,一手創建的。
在汪繼軍的眼裡,這是一支完全與眾不同的隊伍。
他們並不聽命於桂王朱由榔的那個小朝廷,他們行事特立獨行、不拘一格,除了抗清殺韃子,他們還打過安南人,還有西洋人。
據說,最早的時候,他們只有三五百人,是些從海外歸來的新派人物,在短短的數個月內,就擴充到了數萬人。
在這支隊伍裡,革新的氣息無處不在。
部隊的紀律十分嚴格,令行禁止,秋毫無犯,軍官們愛兵如子,從不打罵士卒,也不興稱呼“大人”和“老爺”……
士兵們活得快樂又開朗,一個個走路都抬頭挺胸、趾高氣揚的,掩飾不住一種發自內心的神氣勁。
他們不偷不搶,不欺負老百姓,也從不殺良冒功,相互之間雖然也爭強好勝,卻平等相處,從無內訌、霸凌之類的醜事……
然而,即便這樣,汪繼軍所在的這支隊伍,還並不算真正的野戰主力。
這從配發的武器就能看出來,他們手中握的,不是那種在新兵隊見識過的,漂亮得令人著迷的連發槍,而是帶有刺刀的單發步槍,不知為何,他們把這種槍稱作“中正式”。
不過,就算這種單發步槍,也是汪繼軍從未見過的,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後膛槍”這個名字。
據老兵們說,真正的一等主力部隊,每個士兵都能以一敵百,那股牛哄哄的勁兒,他們根本比不了,還差著十萬百千裡呢……
他的這個連隊裡,大多是新兵,有一半人是本地的農民,另一半則和他一樣,是從北方逃過來的流民。
因而,袍澤們自然不會歧視他這個外鄉人,反而因他懂點武功,還推舉他當了班長。
如果不是那些惡夢每夜每夜地困擾著他,汪繼軍自忖,說不定他就會忘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成了一名明軍……
排長很賞識自己,班裡的夥伴們也喜歡他,處處尊重他。
有時,他覺得,好好打仗,努力拚殺,就這樣戰死沙場就挺好。
要是死不了,那便悄悄退伍,隱姓埋名,平平淡淡地度過自己的余生,或許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可是,汪繼軍很清楚,這是完全不現實的。
這幫人對他再好,說到底也是自己的敵人,是與自己的幫派水火不容的敵對方。
據說,他們任命排長以上的軍官,都要通過政審,徹查你的底細。
這讓汪繼軍急得發瘋。
照此下去,隨著戰線的推進,自己的身份,很快就會穿幫!
暴露、翻臉、殺人或被殺,是早晚的事吧……
汪繼軍自小是個孤兒,掌門師尊對他有養育之恩。
家鄉的人,都已經剃發易服好多年了,早就是大清的“順民”,他們華山派也不例外,自然也要順從官府,聽命於他們的差遣。
不過,他們華山派的人,有好幾年的日子幾乎沒什麽變化。
除了幾個經常行走江湖的,他們大多人久居深山、深居簡出,並沒有被逼剃發。
無論誰坐天下,山河破碎,似乎也與他們沒有多大關系,這種事,也不是幾個只會練功的劍客能左右的……
可是,最初的平靜終究被打破了,官府的人忽然找上門來,打起了他們的主意。
或許是看中了他們都是練武之人吧,官府來人在他們的掌門面前一通蠱惑,要他們為朝廷效力,去南方當細作。
蠱惑的手段,無非就是威逼利誘——為朝廷效命,不但可以保全幫派,還能進一步壯大,乃至號令武林……
細作這個行當,汪繼軍自然是知曉的。
歷朝歷代,每逢行兵打仗,敵對雙方都會向對方派出細作,這便是所謂的知己知彼。
汪繼軍也知道,韃子的大軍雖然強悍無敵,但要平定那些南蠻子,他們缺的就是細作——久居關外的人,東胡口音太重,即便是正宗的漢人,一開口就會露了馬腳。
而中原的順民,要麽膽小怕死、一無用處,要麽就是寧死不從,堅決不願意帶路。
就這樣,他們終於下了山,分成好幾撥隨軍南下,當起了韃子的走狗……
這件事,汪繼軍是不太情願的。
可是,師命難違,背叛師命的事,是大逆不道,他不敢做,也做不出來。
他也知道,掌門和師叔伯們的家眷,都被官府看管了起來——說是好生照顧,其實就是軟禁著的人質。
韃子一點都不笨,威逼利誘那一套,他們是很拿手的。
沒成想,天道輪回,所向披靡的韃子大軍,居然遇到了克星。
短短的半年內,他們處處吃敗仗,不但沒有平定南方,反而讓討虜軍反攻到了湖廣和浙江,眼看著,殺去中原也是遲早的事……
這讓汪繼軍心驚肉跳,坐臥不安。
他知道,湯叔不會忘了自己,掌門也不會忘了自己,早晚會有人前來接頭,暴露,是遲早的事。
或許是實在太緊張了,每夜的惡夢,更是讓他陷入了崩潰的邊緣,他感覺,自己體內有根弦,隨時就要繃斷。
有時,他有一個瘋狂的念頭。
或許,殺幾個明人逃之夭夭,他就不會天天從惡夢中驚醒,不會再夢見可憐的師妹、夢見那些倒斃在路旁的可憐人了……
不過,身邊的都是同命人,那些首長才是真正的要害,汪銘感覺,只有殺掉一兩個高級軍官,自己或許才不會被惡夢糾纏。
然而,想要刺殺“首長”,又談何容易!
新兵隊時,他甚至極少有機會單身匹馬接近首長,雖說時不時的,某個首長會親自來監督跑步、打拳、刺殺等科目,甚至帶他們去參加犁地、挖渠、伐木、築壩……從事各種體力工作。
但是,這些工作裡,即便能夠遇到首長,也只是遠遠的望上一眼而已,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正式編入隊伍後,在出征的日子裡,終於經常可以看到高級軍官了, 可是,他卻猶豫了,始終沒有不顧一切地動手。
汪繼軍感到自己很割裂。
清醒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刺殺那些首長。
是為了報師恩?為了救師妹?還是為了讓自己擺脫惡夢……他說不清。
平心而論,那些首長都是大好人,他們體恤下屬,和普通士兵同甘共苦,受了他們恩德的百姓們,更是視他們為救星。
袍澤們,很多都是他們從死人堆裡救出來的,是給了第二回生命的恩人,殺了他們,自己便是不義。
特別是那個琴川侯,更是他汪繼軍的大恩人!
正是這個琴川侯,舍命救下了他心愛的的師妹,還給她提供了正經工作——雖然他知道,一旦獲知了師妹的真實目的,他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總之,有幾次雖然出現了機會,他卻又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