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昊本來只是想混在人群裡面打個醬油,畢竟他實際官職比劉琰要低,又不是漢室宗親,
這劉禪就算要見,也應該先見老劉才對。
眾目睽睽之下居然點名要先見自己,讓趙昊心裡有點嘀咕。
他和趙統快步接近劉禪的馬車,只見寬大華貴的朱色麾蓋下,一個用黑色冕服包裹的圓滾滾小胖子正探頭探腦往前看過來,
見趙昊越來越靠近,小胖子趕緊坐好,伸手扶正頭上的黑色冕冠,把胖乎乎的小臉藏在垂下的冕旒後面,強行裝出一副高傲神秘的樣子,看著卻趙昊情不自禁的抿嘴偷笑。
“許久未見冠軍侯,余心甚念,勞冠軍侯遠迎了。”
如果是諸葛亮說有勞遠迎,那是謙辭,
這劉禪身為皇子,說這種話可真是讓趙昊心裡沒來由地咯噔一聲。
難道得罪了這小胖子,這麽快就準備鳥盡弓藏了?
“迎接太子,是臣的本分,不敢稱勞。”趙昊平靜的道。
周圍的氣氛一陣沉默,趙昊豎起耳朵,聽見劉禪的呼吸聲有點沉重。
他大膽抬起頭,發現冕疏後面劉禪那張胖臉上竟滿是不安和悸動,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嘎?
“這個這個,冠軍侯確實辛苦,余……我,吾……吾心甚慰,那個……還請登車同行。”
劉禪的聲音結結巴巴的,像做錯事的孩子拚命求大人諒解一樣。
太子請登車,趙昊不敢不登,他足尖一點,輕輕上車,坐在劉禪的身邊,
只見小胖子明顯緊張的縮了縮,正色朝前,不敢說話。
呵呵,這小胖子居然緊張了……
趙昊這才放下心來。
怪不得《出師表》裡諸葛亮勸劉禪不要沒有信心,也別隨便亂說話,原來這小東西……確實萌萌的。
他非常想像父親一樣揮灑自如,讓眾將深念知遇之恩,可強行模仿劉備的動作,結果就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他一定從小就聽劉備說有勞遠迎之類的話——
但問題是那時候劉備是什麽地位,這兩年劉備的地位飛漲,去年晉漢中王,今年就已經稱帝,劉禪這知識庫還沒有更新。
這上車同行是個無上榮光,顯然也是照抄劉備安撫孟達的故事,
可自從趙昊上車,劉禪就緊張的一句說不出來,反而讓氣氛變得十分詭異,特別是劉禪那張小胖臉不停地流汗,怎麽看都像埋伏了五百刀斧手的模樣。
車外,趙統無奈地搖了搖頭,關索知道這是未來的姐夫,自豪的揚起頭來,拚命衝趙昊眨眼。
“冠軍侯……”
“太子……”
兩人一起開口,劉禪隨即道:“您先說。”
“……”
“呃,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啊?”劉禪小心翼翼地問。
趙昊噗嗤一笑,看了看劉禪緊張地快要哭出來的小臉,這個身體前世的記憶滾滾而來,
趙昊記起在自己的靈魂尚未到來之前,他還曾經領著拖著鼻涕的劉禪一起遊山玩水。
“阿鬥,好久不見,想死你哥了。”
一聲阿鬥,讓劉禪臉上狂喜,他肉嘟嘟的臉蛋顫抖了幾下,眼角已經開始微微濕潤起來。
他囁嚅著吭了一聲,哽咽著說出一句後世春晚上每年都出現的經典台詞:“子玄哥,我想死你了。”
五年前劉備在成都立足,就立刻派人把劉禪接到蜀中,畢竟那比荊州前線安全的多。
那年劉禪還不到九歲。
人生前十年,他就經歷了大多數人一輩子不曾有過的奔波。
繈褓中失去母親,繼母對他極好,卻又想把他擄走去遠方,計劃失敗後,又乾脆拋棄了他。
在荊州幾個哥哥姐姐始終對他好,一直以“阿鬥”喚他,可也隻過了幾年,他又在渾渾噩噩之中被迫和這些童年的夥伴告別,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在那裡,沒有人再喚他阿鬥,雖然人人恭敬,卻總少了幾分熱絡。
在那裡,他又有了新的娘親,可新的娘親也有了自己的子嗣,不能時時刻刻照拂於他。
當父皇說讓他來見童年的大哥時,劉禪下意識的感到一陣狂喜,但緊接著,就是緊張和幾分惶恐。
太子離開都城去荒蕪之地,是不是父皇厭惡了阿鬥,不想再見了?
童年的大哥,現在會不會也對自己畢恭畢敬,就像普通的臣子一般。
父皇說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冠軍侯再世,是大漢的希望,他真的……
還是自己相熟的那個大哥嗎?
一切的憂慮隨著趙昊的一聲阿鬥土崩瓦解,要不是人多,劉禪真想一頭鑽進趙昊的懷裡嚎啕大哭,訴說這些年的孤獨和苦悶。
劉備當皇帝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教育孩子也是用教育普通人的那套:
禮賢下士,待人真誠,劉禪善良的就像鄰家的肥宅,在趙昊身邊他似乎終於找到了久違的家的感覺,心情大好之下,一張嘴像決堤一般滔滔不絕。
“子玄哥,我路過襄陽的時候見過小侄女呢,乖巧的很。”
“子玄哥,我在路上聽說你去征南蠻了,一定大獲全勝了吧?”
“子玄哥,鬱林真是一片好風光,楊太守是個難得的好官呢!”
“楊儀那老小子是不是叫你來給我求情了?”
“呃,你怎麽知道的?”劉禪怯生生地問。
“我最近事情多,還沒空去揍那老小子,不過看在你面子上,我就饒他一次算了。”
“嘿嘿,子玄哥對我真好。”
心情大好的劉禪飛快地背了一遍台詞,略帶緊張出現在眾人的面前,把交趾的幾位大佬誇成一朵花,
雖然沒什麽新意,但聽太子誇獎讓眾人臉上都十分開心,
只有孫夫人稍微有點失落,她感覺到劉禪不敢看她的眼睛,也只是不鹹不淡例行問候了一聲,就在眾人的簇擁下進入龍編。
“先回驛館吧,太守說,太子想單獨見見夫人。”
孫尚香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裡,她這一個多月魂牽夢繞,就是想見見劉禪,一見到就有一肚子話想說給這個養子,可劉禪居然……
哎,他應該不會原諒我了吧?
孫尚香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落寞的坐在床沿,她這些日子借酒澆愁,床邊的酒壺一直不離手,她抓過來隨手搖了搖,發現酒已喝乾。
“程幽,拿酒來!”她神經質的大聲道。
哼,你們都不要我了,連程幽都背我而去。
孫尚香坐在床上,苦悶的把頭埋在懷裡,
出於身份,她已經很少哭了,但在沒人的時候,三杯黃湯下肚,哭起來還是很爽的。
她最後一次晃了晃酒壺,隨手扔在地上,一雙素手抹去眼淚,漸漸恢復了雍容華貴的大小姐氣質。
阿鬥不見我,我便主動去見他,不能讓他小瞧了自己這個做娘的。
屋門被輕輕敲響,孫尚香又胡亂抹了一把臉。
“程幽嗎?進來吧!”
外面沉默了一下,片刻後,屋門還是被慢慢打開。
一張胖乎乎的小臉從外面慢慢伸進來,孫尚香一驚,整個人愣在當場。
“阿鬥……”
劉禪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趙昊從後面猛推了他一把,他才連滾帶爬地鑽了進來,一時刹不住,撲通一下跪在孫尚香面前。
“阿鬥!”
孫尚香捏了自己的胳膊一下,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她張開雙臂,環抱住劉禪的肩膀,剛剛還發誓不再哭泣的她終於忍不住,眼淚滾滾。
“阿鬥啊,阿鬥啊,阿鬥啊!”
明明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可到嘴邊,只剩下對阿鬥的呼喚。
從兩歲到五歲,是孫尚香哄著這個沒了娘的可憐小胖子一點點長大,
教他說話,教他騎馬,抱著他遊山玩水,在雷聲大作的夜裡幫他捂住耳朵。
小胖子一天天長大,卻最終要拋棄他。
孫尚香記起了當年大江之上,張飛趙雲並肩,目眥盡裂,乘坐大船衝過來讓孫尚香要麽留下,要麽交出劉禪自己滾蛋。
那個小胖子無助的抱住娘親的身子瑟瑟發抖,年幼的他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知道依偎在養母身邊,才能得到最大的安全感。
可是……
“阿鬥你們帶走,放我離開!”
劉禪嚎啕大哭的場面是孫尚香這輩子的夢魘,看著不知所措的小胖子,孫尚香再也忍不住,也哽咽著嚎哭起來。
“母親,母親……”劉禪喃喃地喚著,手足無措地安慰著孫尚香,“母親別哭了,阿鬥念著您呢,阿鬥念著您呢!”
“阿鬥,是母親不好,母親不應該拋下你,求求你原諒我。
當年……當年都是我不對, 我該死!”
“阿鬥知道,阿鬥知道當年母親是……是無可奈何。”他笨拙的用衣服幫孫尚香擦去眼淚,“母親這次能不離開了嗎?”
小胖子怯生生的呼喚聽在孫尚香的耳裡,她用力點點頭,輕輕道:
“以後母親會一直保護阿鬥的。”
一瞬間,趙昊的鼻子有點酸。
劉禪的成長環境,讓他有點膽小怯懦,但他卻實在是一個好人。
後人評價劉禪時往往陷入非黑即白之中,有的說他傻的不行,有的說他其實大智若愚。
以趙昊來看,劉禪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他才13歲,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來成長,我會努力把他教成一代明君。”
趙昊這話是說給身後幽靈一般的程幽聽,程幽謙恭地點點頭。
“以您之能,定能扶保太子,複興大漢。”
“嗯,難得你說句人話。”
程幽眼中閃過一絲精芒,見趙昊還盯著這母子倆發呆,她有點惆悵地歎息一聲。
“我不太放心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