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靜修先觀柳依,見其體態端莊,服飾華貴,字體雋秀,談吐文雅;左右之人,俱穿著得體,舉止有度,然卻眉頭微蹙,似有煩心之事;再觀其字乃一‘康’字也,遂躬身拱手而答道:“某方知——小娘子居於豪堂之中,生於官宦之家,然家主因官場之事而陷於縲絏,至今未歸。”
柳依聽畢,心中大驚,低頭沉默良久,不知所思何事;左右更是雙眼圓睜,竊竊私語。
靜修見此景,心中自然有數,又道:“敢問娘子,小生所言乃虛言乎?何沉默而不答?”
那柳依聞言一愣,忽笑道:“你定是觀我等穿著打扮,顏容行止,而胡亂猜測耳,未必有真才學!況吾家何有牢獄之事?”
靜修聞言,心中尋思:“此女真非尋常之女,心思縝密如此——我生平實所未見;然觀其左右顏色,我所言定是屬實,為今之計,只能堅執己見了。”
遂大笑道:“小娘子莫要欺我!小生實不知小娘子是何人家,家中又有何事——但以字而相推耳!”
那柳依見靜修如此,笑容漸散,凝視靜修,緩而問道:“不知你如何推測,但請賜教!”
靜修笑道:“‘賜教’二字某實不敢當,但當略盡綿薄之力。”因取柳依所寫‘康’字之紙,置於二人之間,複道:“小娘子,請試看所書之‘康’字,其字也:左上‘廣’而下‘隸’;‘廣’:《說文》言曰:‘廣,殿之大屋也。’況孟子言:‘士大夫居天下之廣居,’杜工部亦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觀顏。’——此則小生所以知娘子身處大廈華堂也。”
靜修瞟見柳依微微點頭,停頓少頃,乃言:“‘隸’:逮捕也;亦衙役也——太史公曾雲:‘皂隸視徒隸則心惕息。’況其亦有隸屬之意——‘直隸’:吏也,官也——此則小生所以知府主乃位列朝堂,出入華居,而因官場之事陷於縲絏也。”
靜修複停頓少頃,拱手而道:“小生陋才,不知所言是否與娘子相符?”
柳依矍然而起道:“小女子今日方信玄幻飄渺之說也!小哥兒,方才言語冒犯之處,望請見諒!”俄而,面露期冀之色道:“小哥兒,字中能否看出妾身父親之後會如何?”
靜修笑道:“‘康’字本義乃健康順遂也,寓意吉祥;小娘子父親乃非尋常之人,必會固守本心,聖恩加身——定會安然渡過此劫,闔家亦會安康,還望小娘子莫要擔心。”
柳依左右聽靜修如此之說,喜形於色,忙與柳依道賀,不提。
卻說那柳依亦是聰慧之人,心中尋思道:“此人年紀和我一般,雖是出身貧寒,然有大志;其朗聲而讀聖賢之書,卻行助教之事於鬧市,以余意度之:其本意乃是使世人見其勤奮之舉,知其聰明之才——我雖看破,卻不說破;其方才之所言,亦是八面玲瓏:其言聽之雖美,然我父乃非常之人耶?又,固守本心耶?若是我父之案結果不美,其定會以‘固守本心’之類雲雲而說之;然其此番之說,卻甚得我心,男兒本應如此——戰戰兢兢,謹言慎行;人情達煉,天下揚名。若霸王意氣用事之輩,彭澤悠於現狀之徒——吾竊恥之!”
遂躬身道:“望借小哥兒吉言,妾身姓茂,名柳依,僭賜己字:凰桐,敢問小哥兒姓名?”
靜修聽其姓茂,尋思道:“莫非其乃東京城中茂國公之女乎?其竟自賜己字,實聞所未聞,可見其自視甚高;嘗聞茂國公祖上樹德巍巍,
積功累累,太祖皇帝遂親而賜其爵,已蔭數代,官家恩德一直未衰,何至如此?” 靜修雖心中疑惑,然面色未改,仍笑而躬身回禮道:“小生姓梅,名銘,字靜修,聽小娘子之言,觀小娘子之舉,實不愧‘凰桐’二字;小生敢問令尊因何事而不幸陷於狴犴之地?”
柳依面露猶豫之色,轉而微微一笑而道:“小哥兒,此間非說話之地,恕妾身冒昧,可否隨妾身回府?”
靜修坦然道:“娘子尚不懼流言,況吾須眉乎?能至國公之府,實乃小生之幸也!”
話休煩絮,眾人客套一番,即向茂國公府而行。
及至國公府內,但見:
亭台樓榭,一應俱有,奇花異草,皆吐芬芳;地鋪美玉,路轉回腸;池塘清淺,荷花綻放;屏開孔雀,被設芙蓉——真一處壯麗之景,好一處富貴人家!
後人有詩為證,詩曰:
曾聞碧霄瑤池居,
今見郡國茂公堂。
高樓浮榭抬頭見,
雕閣彩亭竟非常。
玉路曲徑通幽處,
奇花異草吐芬芳。
池塘芙蕖爭鬥豔,
假山園蒲相益彰。
祥雲蒸蒸繞大廈,
闌乾回回隱寬廊。
屏開孔雀水陸宴,
被設芙蓉滿繡床。
廳外仆人忙碌碌,
堂內官爺徜徉徉。
高下尊卑禮製足,
美醜貴賤不分廂。
國公府人高一等,
不比市井末流坊。
那靜修生於市井之內,貧寒之家,怎見過如此壯麗之景,富貴之堂?不覺心中大異之,念道:“吾日後亦當如此,才不枉我勤讀聖賢,活於世間!”然其面色卻如同尋常,緊隨著一行人之後,悠然而走,偶問此處何地何地,卻也是語氣自如;柳依偶見靜修之態,頷之,及至偏廳,分賓主落座,左右看茶,不提。
柳依歎道:“小哥兒,妾身父親因朝廷新舊黨派之爭,因小人見饞於聖上——而陷於縲絏,念父親已過花甲之年,而那狴犴之地,艱苦異常,又豈是常人所能居之?妾身甚慮其身體。”遂又將其父牽扯之事,細訴與靜修。
靜修聽畢,心中已然有數。在此,率臣先賣個關子,暫且不提。
卻說柳依問靜修道:“小哥兒,妾身現在該如何為之,方能保我父親之身體?”
靜修緩緩而道:“某向聞:‘哀莫大於心死。’想國公年過花甲,然身陷囹圄,現如今只有讓其有存生之欲,方能保體;某亦想國公年老而得明珠,視娘子如至寶,其在獄中心中牽掛之人必是娘子,娘子莫不如寫家書一封,托左右關系,送入獄中,其在獄中,見娘子家書,定然會思娘子家人之狀,遂存生之念,而不萬念俱灰矣。”
柳依忙道:“父親大人平生最喜觀妾身作詞寫詩,小哥兒方才之所言,妾身昔日亦思欲為之;然則父親之案,牽扯甚大,妾身所寫之家書,若被別有用心之人得之,後果不可不顧。”
轉而又緩緩而道:“小哥兒方才所言亦非不對,實則妾身進退猶豫,左右為難矣。”
靜修斟酌少許,驀地笑道:“此事易耳,小娘子竟可寫之,寫畢交與某,某卻摹之,如若事泄,盡可言乃小生所寫也。”
柳依聽聞此言,心裡念道:“我家自打我父親事出之後,平時近走之人漸亦疏遠,俱怕連累己身;而靜修雖一介草民,卻如此而行,其中雖有行前程賭博之舉,攀附我家之嫌,但其畢竟敢如此作為,不似他人遠遠避之。”
正可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靜修此舉竟讓柳依心裡對其敬而暖之,好感大增。
柳依遂道:“公子,妾身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冠冕堂皇之言在此多說無益,隻待以後報公子厚恩。”
靜修微笑道:“某何德何能也!讓娘子言報恩之說,只是某向聞國公之恩德,又見娘子之美慧,為此之舉乃某之幸也!何求回報?”
至於之後二人客套之話,喚下人取筆墨之言,某不再贅述。
少頃,下人奉筆墨至,柳依提筆,沉思良久,見窗外方才天晴,俄而轉昏欲雨,驀然眼中落淚,揮毫而寫:
晨晴漸收天漸昏,
雀聲漸悄悄無聲。
花掛枝頭風欲憫,
奈何雨落與葉分。
———————《與父離》
寫畢,靜修讀此詩,感其景,理其情,心中兀的悲傷不絕,流涕不止;左右亦掩裳而泣。
靜修止淚而道:“娘子此詩,全詩未言一‘離’字,亦未有人離別之景,然全詩無時不言悲傷之情,無刻不言別離之景,娘子巧思,令某自愧不如也。”
柳依淚痕滿面,以袖角輕撫其眼而道:“思之所致——詩之所至也。”
靜修忽而正色而道:“小娘子此詩雖真情所至,意境悲切,然卻不能使令尊讀之,如若國公知其令愛如此之悲傷,心中必定更加傷感,而於身體無益也。”
柳依然其說,轉而道:“公子所言非虛也,然妾身此時思緒已亂,不知如何而寫,還望公子教我。”
靜修抱拳道:“小生陋才,‘教’字某實不敢當。”
遂沉思數息,提筆寫道:
獨居寒室又何妨?看晨陽,落鐵窗。雀語聲聲,卻似比我忙。自嘲笑將詩書看。 心未死,何彷徨?
浮生那得半日閑?渭水邊,龍城前。莫言古稀,境遷性益堅。世間多少沉浮事。閑觀月,何無眠?——————————《江城子》
柳依先靜修其字:墨意飛揚,筆走龍蛇;複觀其詞:語氣豪邁,詞意激昂,與其所作之詩截然不同,其意乃是讓其父不懼囹圄之孤獨,不歎年華之老朽。心中念道:“我方才之言,一是心緒慌亂,難作詩詞而真心有求於他;二亦是欲試其之才,果然,其才思敏捷如此,如此看來——其確有真才實學,並非誇誇其談之輩。”
遂歎道:“公子所作之詞,讀之鏘鏘有力,意境深遠,家父若能見之,必掃心中之陰霾,妾身在此多謝公子。”說完,便欲起身行禮。
靜修急止之道:“娘子不必如此,若此詞能稍解令尊狴犴之苦,振令尊向生之心,銘之幸也。”
柳依莞爾一笑道:“公子雖衣不華美,身居陋堂,然卻謙謙有禮,溫潤如玉,才思敏捷,非比那纓簪紈絝子弟也。”
“我看此詞雖氣勢恢宏,然何處能顯出是我凰桐妹妹所寫?如國公爺看不出是凰桐妹妹所寫,又有何用?”忽有一人,從廳後屏風走出,朗聲道,“故你這等市井助教之輩,窮酸腐儒之流,隻應苟且於陋室,偷生於槽雜!爾所為之舉,所作之詞,有何用哉!”
正是:
讀書算卦非欲隱,
冀遇貴人才是真。
方把佳卿芳心攥,
不知蔑語出何人?
要知此人是誰,靜修如何應答,且聽率臣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