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黃昏下的雲火紅如楓葉,晚冬淡薄的寒氣自遠處攜著海潮的鹹味席卷而來,蓋住了地面上成堆的枯葉還有霜打般發白的地面。
西澤走在路上,忽然由衷地吐出一口熱氣,就像孩童一樣調皮。
他很久都沒有過這種輕松的感覺了,將世界拋在身後的這種空曠感,現在的世界沒有惡婆,沒有微納德,莎爾與維爾遜相認成為家主,女孩脆弱的生命不再被威脅,薇婭不用再受盡委屈和折磨待在微納德的手下,她現在終於能笑著對他說出再見,而不是不辭而別,安蕾也得到了言氏的幫助,德賽爾家複興的希望終於真正被提上了日程,她也不再需要與丁萊家聯姻來獲得丁萊家的幫助,現在的王都看起來真是可愛,比十年前可愛了不知道多少。
西澤哼著歌,雖然右手還是相當不方便,但醫生說最多需要半個月他的手臂就能自由活動了,和以前一樣,沒有留下絲毫後患。輪亥魔法雖然方便,但不存在治愈魔法的這個事實,一直以來都很讓西澤疑惑,就連當初他在白石城的教會裡都沒有看到過治愈魔法之類的記錄,在來到王都閱覽了眾多圖書之後他發現混沌時期的煉金裡也沒有用於治愈或者加快細胞活性之類的術法。
魔法依舊神秘,許多謎團都纏繞在魔法之尖塔上,比如到現在人們還不明白大魔法師與賢者之間究竟差了什麽。
西澤仰頭看著天空。
剛剛灰葉和莎爾喊他一起逛逛祭典,薇婭和蘿爾也要一起,可西澤想起了被放了鴿子的維爾遜,最終還是決定自己先獨自回到學院裡找隻歷史學院裡養的信鴿把信送到下城區的瑞森家再說享樂的事。
就先讓他們玩一會兒,自己一個人去處理這件事就好,雖然左手寫字會很勉強。
但畢竟讓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人白等一天實在是太讓他過意不去了......
莎爾也許可以不在意,可西澤覺得這種事還是需要給對方道個歉,莎爾處理不好的事讓他來處理好,莎爾忘記的事由他來回憶,雖然莎爾還有許多東西沒有對他講清,比如人類的身體是如何承受賢者之石,她又為什麽自稱容器,但西澤覺得這些事只要自己去問了她就會回答。
在下水道裡被灌入賢者之力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彼此最為重要的存在了。
西澤邁進深林裡一步,雀鳥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仰起頭看向雲端,可下一秒他低下頭卻發現小路上似乎多了些許陌生的泥印,認真去看的話就會明白那是一雙不大的小腳,沾著粘稠泥水的鞋印,西澤盯著地面看了一會兒,而後緩緩地抬起頭。35xs
他走在石板的小路上,絲絲寒意不斷地自旁邊的林間湧來,他愈發不安,但在學院裡有沉默矩陣的保護,他也不太擔心性命的安全,但會是誰在這種時候來歷史學院?學生?來參加祭典?在破落的歷史學院裡可沒有參與舉辦祭典的這個說法。
帶著疑惑與不解,他掀開一疊垂下的枝梢,片片枯葉自半空中滑落,組成好看的帷幕。
西澤不熟練地用左手擋在頭髮上,但還是有幾片碎葉粘在了發梢上,當帷幕全部落下,男孩放下手,緊接著愣在了原地。
一個白衣的少女坐在遠處的圍牆下,朵朵薔薇點綴在她湛藍色的發絲上,她坐在一處平口的樹樁上,倚在薔薇的花牆之下,閉著眼睛,在睡夢裡與和煦的風一起輕微地飄搖。
耳畔的發絲橫在風裡,發尾纏在花束與枝葉之間,就好像她是躺在花牆上,整個世界都是傾倒過來的,只有她是一片花海裡的蕊芯。
西澤放緩了腳步,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如風聲般平靜,他看著花牆下的少女,有些苦惱要怎麽在不吵醒她的情況下打開白門。
最終他還是決定走到少女身旁,默默蹲下身準備叫醒後者。
她的睫毛細長,在風裡微微搖動,就像是隨時都會蘇醒一樣。離得更近之後西澤隱隱約約地嗅到了融在空氣中的一股香味,那像是薔薇花的花香,又像是少女的長發,無論是半開的裙衣還是姣好的面容,都使得這個熟睡的少女多了幾分別人所不曾具有的魅力。
就在西澤準備叫醒她的時候,那雙眸子忽然睜開了。
那是一雙紫色的眼睛。
西澤看著這雙眼睛,莫名的熟悉感猛然湧了上來,可就在他還沒來得及思考的時候,少女就對他側過了頭,冷淡地問:“請問你是誰?”
男孩的胳膊隱隱作痛,與此同時似乎還帶動了一陣胃裡的翻滾。
那時薄暮裡的雲層遮住了火紅的落日,白薔薇從少女的發絲上落在地面,乾冷的石板掀起一陣塵霧,男孩單膝半跪在地上,劇痛使他難以啟齒,女孩則端坐在深林裡花牆邊的樹樁上,靜靜地看著男孩。
那一幕像極了騎士覲見年輕的女皇。
那是初次邂逅,也是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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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少女看著西澤這副慘狀不像是在裝,於是就順便多問了一句:“怎麽一副便秘的樣子?”
“還請不要說是便秘吧......”西澤感覺這陣劇痛似乎還觸動了腦顱內的某根神經,冷汗從額頭上直冒,他咬著牙說,“只是歷史學院的一介學生。”
“學生?”少女雙手環抱住一圈,像是想起來了什麽一樣恍然大悟道,“今年歷史學院原來真的有新生啊?居然不是謠言?”
她好像相當意外。
西澤心想原來對方也是聖學院的學生?
“沒事吧?”少女伸出手拍了拍西澤的肩膀,“你是哪裡痛?”
“胃裡......”西澤掙扎著說。
“吃了什麽東西?”少女隨意抓起了腳踝邊的一株雜草,分了分枝葉問。
西澤已經回答不出來了。
看著他的這副表情,少女露出一副相當老成的姿態,她歎了口氣,雙手靈活地撥開葉子,精準地揪出那根雜草的草芯:“不許反抗。”
“?”
西澤來不及反應,少女不由分說伸手就將草芯塞到了他的嘴裡,鼻尖先是嗅到了一股少女的芳香,西澤第一反應是有些羞怯,可下一瞬間,苦澀的味道猛地在齒間揮散開來,害羞這種情緒在一瞬間就化為烏有,他左手撐在地上,雙眼充滿血絲,喉嚨像是堵塞一樣,他想要咳嗽,胸脯卻傳來一陣劇痛,可就在他以為少女對他做了什麽時,舌尖卻突兀地泛起了一絲甜意。
“乖孩子乖孩子,”少女站起身,白皙纖細的小腿從他的眼前晃過,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不錯,很聽話。”
西澤實在忍耐不住,於是劇烈地咳嗽起來,可劇痛就在一聲聲咳嗽裡消失了,緊接著輕松的感覺一下子在全身蔓延開來,就像潮水漫過大地,沙灘上的塵沙都染上濕意。
他呆呆地動了動舌頭,舌尖攪拌著嘴裡那抹已經失去味道的草芯,男孩吐出那根草芯,下意識地看向少女,少女還是那副環抱著雙臂的淡然姿態,好像這種事對她而言再平常不過了一樣,沒有什麽需要道謝的地方,更沒有什麽需要道歉的地方,哪怕是無禮地把草芯塞到別人嘴裡也只不過是一件小事。
“你......”西澤組織了一下語言,問,“是聖學院的學生?”
少女似乎遲疑了一下,她拍了拍裙角的塵土,眉角裡藏著些許若有若無的無奈:“是的。”
“為什麽要來這裡?”西澤不解地問。
“如你所見,”少女聳了聳肩,“來救你。”
“別鬧,”西澤感覺這個話裡藏著數不盡高傲的女孩實在有些棘手。
“難道我沒有救你嗎?”少女反問道。
“......”西澤選擇放棄,“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他緩緩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白門的鑰匙,就在他將鑰匙插入鎖孔中的時候他轉過頭對少女問道:“要進來喝杯茶嗎?”
少女挑了挑眉:“什麽茶?”
西澤像是挑釁一樣相當自然地說:“想要什麽有什麽。”
這倒也真不是他在吹噓,自家師兄和老師平時練習煉金術時最容易造出來的東西就是茶了......
少女發出一聲冷哼之後不知道算不算是默認了西澤的邀約,她伸出手指著牆上的白薔薇花說:“為什麽這薔薇會在冬天開花?”
“啊,這個,”西澤推開門說,“這不是普通的薔薇。”
他說;“這是我師兄用煉金術創造出來的冬薔薇,能在冬天開花就是唯一的特點了。”
少女右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這繁盛的薔薇花,說:“難怪會有種我沒聞過的氣味。”
“你很了解植物嗎?”西澤問,
“差不多,”少女跟在他的身後踏進歷史學院的土地上,湖泊表面倒映著黃昏時分的落日還有遠處高牆那邊的繁茂深林,她看著湖面,對西澤說,“我從小身體就不太好,父親帶我去過很多地方求醫,最後我們到了東方,東方的醫生教會了我認這些植物,他們把這種東西叫做草藥,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對這些東西產生興趣的。”
西澤踏過湖邊的草地,不遠處的林子裡鑽出幾隻早醒的松鼠,站在枝頭悄悄地看著這兩個奇怪的家夥,屋簷上的白鴿啄了啄翅膀,歪著頭,不知道在打量著什麽。
“那你父親一定很關心你,能為了你的病跑這麽多不同的地方。”
“談不上關心,我覺得他只是單純在履行一個父親的義務。”
“你的母親呢?”
“母親是什麽?我從小起就只見過父親,他說我的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我長大之後就覺得這種話只能騙騙小孩子了。”
“我好像也一樣,”西澤踩過濕潤的林地,輕聲地笑笑,“我從小沒怎麽見過父親,印象裡父親一直很忙,我一直被寄養在別的地方,只有母親經常來看我。”
“嗯?”少女傾過上半身子好奇地打量了西澤幾眼,“哼......”
“你在哼什麽啊?”
“沒什麽,沒想到你這樣的家夥也能被作為要挾,”少女又是老成地歎了口氣,像是恨不得從口袋裡摸出來一根雪茄點上的大叔一樣,“平民的生活也不容易啊。”
西澤愣了一下,扭過頭來對少女問:“要挾?”
“你應該是那個西澤吧,唯一的筆試第一,”少女自顧自地回憶著說,“白石城進修者,十七歲的神職者,如果不來考學的話應該就是神父候補,這樣看來倒好像也蠻有要挾的價值?”
“等等,你怎麽——”
“啊,算了,今天沒有什麽心情喝茶了,就算你能給我端上來皇室內供輪亥切瓦德爾母樹貢茶我也沒有興趣了,”少女轉過身,對西澤擺了擺手,勉強算是還記得道別。
“拜拜,黑發的小哥。”
“等等!”西澤想追上去可少女的身影就像是虛幻的薄暮,她的雙手在空氣裡起舞,陣陣琴聲自虛無中傳來,西澤邁動腳步,卻只能看著少女在視野裡越走越遠,直至徹底消失在薔薇花的花叢裡。
西澤放下手,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還站在原地,藤蔓叢生的白樓正立在他的身後, 林間也很安靜,就連小動物們都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一切就像是少年無妄的幻想,一次毫無根據的邂逅。
可這不是幻想。
他用舌頭抵了抵上顎,草芯苦澀中的那抹清香尚未散去,悄然回蕩在齒間。
西澤站在門前想了很久,最終決定把今天的這件事忘掉。
畢竟一切真的就像一場夢罷了。
他用鑰匙打開門,走進屋裡,找來紙筆,用左手認真地寫下緣由還有歉意,而後走上頂樓,從每個學院裡都會有的鴿群裡隨便找來一隻灰鴿。
在看著後者拍打著翅膀離開後,西澤伸了個懶腰。
“那麽,終於要開始了嗎?”
祭典於西澤而言最後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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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米婭被一陣腳步聲吵醒了,當她睜開朦朧的睡眼時,一具柔軟的身子一下子陷進了她的懷裡。
湛藍變作深紫,她倚在芙蕾米婭的胸膛上,像是孩子在偶爾地撒嬌。
“怎麽了?”副官哭笑不得。
“沒什麽。”紫色的眸子張開,其中滿是溢出的冷漠,“碰到了個奇怪的孩子。”
“那又怎麽樣啊?”
“被看見了......”厄洛絲此時終於露出了少女的羞意,“被看到睡著的樣子了......”
“......”
芙蕾米婭不禁久久地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