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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燼之國》第164章 空城與鬥獸場
“他死得慘不慘與我們無關,每個這樣突兀地躍進人們視線裡的家夥都會被抹除,毫無疑問他也會是其中之一,”燈塔之下忽然浮現出一個淡淡的人影,那是一個同樣身著黑色鬥篷的男人,與前者不同的人,他的腰間佩帶了一把白銅打造的劍鞘,劍鞘中縮著平靜的劍柄,就像巨龍沉睡在深海中,如燈眼般的豎瞳閉合著,縷縷氣泡從周身上浮至海面,化作四處迸開的水滴。

 他凝望著遠處的海面,沉沉地呼出一口熱氣,熱氣化作一陣白霧散在冬日午夜冰冷的空氣裡,就在白霧散盡的那一刻,男人消失在了原地,燈塔的光依舊在旋轉著,只是落在海峽上時多出了一道影子。

 “畢竟聖學院裡不都是天才嗎?”出現在海峽上的男人伸手接過另一個男人手裡的白色紙條,他借著燈塔淡淡的光輝將紙條讀完,然後發出譏諷的笑聲,說,“又是天才,又是天才,聖學院裡從來不缺天才,包括我們曾經也是不可一世的天才,可你看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我們。”

 “議會長老本來就不該被人記得,”男人輕輕地扶了一下掛在耳朵上的單片眼鏡,開口說道,“無論是你莫扎克還是我博爾茨都不該被人記得。”

 一道雷光閃過,將莫扎克臉上冷峻方正的線條映照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說的對,”這個名叫莫扎克的男人低下頭,輕輕地撫摸自己腰間白銅的劍鞘,雷光逝去,黑暗中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正是因為你說得對所以我才討厭,我一直都很討厭事實,因為事實總不能讓我滿意。”

 “誰都不喜歡,”博爾茨開口道,臉上的疤痕動了動,顯得猙獰而駭人,“我們兩個人當初加入神學院的時候有誰能料到,十年後的今天我們居然要刺殺自己學院的院長大人?”

 在聽到這個不可接受的事實之後,莫扎克頓時顯得更加蒼白,他撫摸著自己臉上那道無法消去的疤痕:“聖學院上層的那些家夥,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他們了,達裡瓦爾自己也是足夠愚鈍,這麽大搖大擺地把自己回歸王都的時間宣告給學院,他難道以為如今的都靈聖學院還是以前的都靈聖學院,還是他的天下?”

 就在幾天前,聖學院上層忽然得到了一條消息,那條消息來自已經數不清到底多少年沒有在王都待過的達裡瓦爾院長,已經有很多人忘了這個老家夥,甚至有許多人已經把經常與其他院長同台的莫斯教務長當成了神學院院長,但事實上神學院的院長大人從來沒有換過,院長一直都是那位參加屠戮惡魔行動中被惡魔詛咒纏身的高階大魔法師,達裡瓦爾。

 達裡瓦爾院長為了避免自己的詛咒干涉到學院甚至王都其他人的生活,在屠戮惡魔行動結束之後在學院呆了沒多久就選擇了離開,名義上是在全世界周遊,其實大家都明白其實這是一種無聲的放逐。

 他這輩子都不該再回到王都,達裡瓦爾自己也明白這件事,所以他在離開前甚至將自己最珍愛的那柄來自混沌時代的院長權杖交給了莫斯教務長。

 在那之後的幾年達裡瓦爾都沒有任何消息,很多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但就在今年新生入學測試之前,這位銷聲匿跡了不知道多久的院長卻忽然對神學院發來消息,並附上了自己出的一卷考題。

 從那開始,他似乎就開始變得鮮活起來了。

 這次的信息上他提到自己已經找到了抑製惡魔詛咒的方法,所以他才會選擇回到王都,來尋求幫助。

 莫扎克無聲地望著遠處那艘不斷靠近的遊輪,劍柄垂至地面,在潮濕的石面上留下一道灰白的印記。

 達裡瓦爾院長還是太天真了。

 博爾茨扶住眼鏡,右手伸在鬥篷下,悄悄抓緊了自己的左臂,冥冥中他似乎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可仔細思考的話卻又想不透徹。

 他們已經在聖學院中待了兩年,他們自以為自己已經執行過無數聖學院堪稱黑暗的任務,但在得知自己這次的任務對象是曾經的院長時,二人還是忍不住地緊張。

 當然不是實力上的問題,而是心理上的冒犯。

 “院長大人,還是沒想明白啊,”莫扎克在帶著幾縷鹹味的海風裡輕輕地呼吸,“如今的塞萬,已經不是他的塞萬了。”

 他已經不是曾經的那位屠戮惡魔的英雄,也不是被萬人敬仰的神學院院長,他如今所能做的事應該只是當一幅被掛在學院走廊裡的畫像,而不是干涉學院,也不是突然宣布回歸。

 “既然已經離開了那麽多年就不要回來啊,”博爾茨無聲地歎息,“現在王都已經適應了沒有達裡瓦爾的生活,一個放逐犯還想回到王都……那個老家夥連這點事情都想不懂嗎?還是被惡魔詛咒折磨得變成個蠢蛋了?”

 “我姑且覺得他還不是個蠢蛋,”莫扎克帶著些許開玩笑的語氣說,“今年他出的那些考題連我都只能考個七十分。”

 博爾茨聽了這句話有些啞然,可緊接著便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黑暗的碼頭邊,燈塔流離的光下,潮濕的海風中,遠處海面喧鬧如不息的沸水,天邊陰雲密布,偶爾雷鳴震耳,電芒在厚重的雲層間閃爍炸裂,幾隻徹夜不眠的海鳥自他們周圍盤旋而過,留下幾聲空靈的啼鳴。

 “我們,真的對付得了那位院長嗎?”在笑聲結束之後,博爾茨沉默很久,最終還是提起了這個話題,“雖然沒有文字描述,但在那麽久以前的惡魔屠戮戰中他肯定是貢獻最大的那位,因為惡魔覺得他最為可恨,不然也不會將臨死的詛咒寄生在他的身上。”

 莫扎克沒有說話,他沉默著將左手放在劍鞘上,而後緩緩地將劍柄拔出一寸,那一瞬間劍身折映出的海光冷到刺骨,劍身上天生的紋路清晰如花崗岩上分散的裂痕,但那並不意味著這把劍脆弱不堪,正相反,這把刀曾經砍下過巨龍的一邊翅膀與尖角而不留任何痕跡,在紋路中能見到絲絲擦拭不盡的血紅,那是用無數大魔法師的鮮血染紅的,只有大魔法師的鮮血才能感染元素,才能有如此鮮活的力量,才能浸在他的劍上這麽多年都揮之不去。

 這是一把遺留在混沌時代中的大不列顛斬骨長劍,體長一米,能從他的腰間垂在地面,通體用稀缺的某種金屬打造,最奇特的地方在於它能完美融入任何元素的魔力,這種鍛造神器的匠人技術已然絕跡在了漫長的混沌時代中。

 換言之這可能是舉世唯一的一把斬骨長劍。

 這柄劍生來就是為了斬殺。

 博爾茨明白此時莫扎克做出這番行為的意思是什麽。

 他是在告訴自己這柄劍馬上就要落在那位最強的幾位大魔法師之一的達裡瓦爾身上了。

 遙遠遊輪的汽笛聲響起,堵塞了二人的耳朵,一陣濃鬱熾熱的蒸汽噴湧而出,將夜海上的薄霧填塞乾淨。

 燈塔的光切在海面上,在某一瞬間,巨大的鋼鐵造物映照在二人的視線裡,白色刺眼的塗裝和紅色的底字寫在船側表面,那大船罩在濃鬱的氣霧?中,像是被黑暗吞噬的遊魚。

 “倫瑟先王做的最偉大的一件事之一大概就是殺了北海裡的那條蛇,還有把那條魚打得再也不敢浮出水面,”博爾茨望著那艘遊輪開口道,“沒有他的這番功勞現在人們在北海上乘船還需要提心吊膽。”

 “女皇和他比起來真是差遠了,”莫扎克說,“艦征遠古海龍這種事雖然聽起來很宏大,說白了只是撿個漏。”

 “這件事你我這種人知道就罷了,”博爾茨歎了一口氣,“當年輪亥淨世,遠古海龍是第一個被波及到的遠古怪物,況且遠古海龍其實對我們沒有什麽威脅……它所寄宿的地方是雪川域,那裡的居民原本也不多,值得在意的只有那位爵士。”

 “所以我總是在想如果是那位皇子繼位的話會怎麽樣,”莫扎克的眼睛變得血紅,他死死地盯著遠處不斷靠近的那艘遊輪,海面波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浪潮如滔天的洪水一次又一次地襲來,幾乎已經能沾濕他鬥篷的邊沿,“如果女皇沒有對皇子動手,如果瑞森家到現在還如以前一般昌盛,如果那位以天資震驚整個漆澤的皇子還活著,我們現在會是怎麽模樣?”

 “那位皇子不是證明天才必死論最好的例子嗎?”博爾茨笑著說,“你明明知道的,聖學院所有人都知道的。”

 “先王病逝,女皇登基繼位,次年,皇子莫名死亡……”莫扎克說,“這甚至不需要去刻意了解,是個人都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甚至已經忘了那皇子的名字。”

 “沒有人記得了,莫扎克,”博爾茨說,語氣裡帶著魔法師特有的情感化的悲哀,“沒有人會記得一個死人,一個失敗者。”

 莫扎克開口說:“正如達裡瓦爾一般。”

 此刻,巨輪停在了遠處。

 一艘小船被放了下來,船上似乎有一個人,他對巨輪上的某些人擺了擺手,站在船頭,一陣風吹散了濃鬱的蒸汽,也吹動了他的小船。

 巨輪停在遠處的海面上,靜靜地呆在原地,就像是在目送那艘小船和上面的某人。

 莫扎克和博爾茨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直至那人再度揮手,巨輪才終於開始緩緩地向後離開,這麽大的一艘巨輪卻只是為了在臨近王都碼頭時放下一艘小艇讓某個人能回到王都而來。

 一陣濃鬱的蒸汽噴湧出來,汽笛聲轟鳴,遊輪再度融進了巨大的氣霧中,隻留下了小艇上的那個男人。

 驚雷驟響,如雲層中炸開的天海,雨滴落在博爾茨的臉上,鏡片上,還有莫扎克捏緊了劍柄的右手上。

 漸漸地,雨絲在天地之間編織成了濃密的幕布,恰在此時,那艘小艇也終於靠上了碼頭的岸邊,男人站在小艇上,望著近在咫尺的地面,他似乎在猶豫,時間過了很久,直到雨大如傾盆,遠處的海面上發出頻繁的炸響聲,震耳如晨鍾暮鼓。

 男人終於邁出了腳步。

 他踏足了自己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回來過的王都之土。

 小艇被他隨手揉出一陣幽火燒了乾淨,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看著小船一點點化為灰燼融進沸騰的海面,雨絲如幕,他回過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兩個男人。

 他的臉雖然被罩在兜帽裡,但博爾茨還是能想象到他那張蒼老的臉上此刻所浮現出的表情——驚訝,欣喜,疑惑,乃至茫然。

 “你好,院長大人,”博爾茨開口道,“歡迎回來。”

 達裡瓦爾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這兩個奇怪的家夥。

 莫扎克的右手輕輕按在劍柄上,腰已經微微弓了下去,五指在柄上陸續揚起又落下,直至狠狠地抓住那生冷的鋼鐵。

 轟隆的雷霆,恍若無盡的暴雨,明亮的閃電在天際炸裂,莫扎克的渾身已經被雨水浸濕,博爾茨將魔法罩在自己身外,達裡瓦爾的兜帽上不斷有雨水滲出。

 恰在此時燈塔的光掃過三人,在地面上烙出明晃晃的圓斑,轉瞬即逝。

 但那一刻莫扎克看清了,他看到兜帽下不是普通人類的臉頰,或者說那不是皮肉。

 而是森森的白骨。

 空蕩蕩的瞳孔處是兩朵橘色的幽火,仔細回憶起來火芯卻是泛著蒼白的紫。

 這是個怪物。

 “首先,我得告訴你們一件事,”【達裡瓦爾】扭動了自己的脖子,細密繁多的關節發出一陣陣讓人牙酸的連續脆響,他的聲音不是普通人類所能發出的,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聽上去像是遠在天邊,又像是近在咫尺,“我不是你們的什麽院長。”

 他望著二人,再度開口道:“第二,你們馬上就會化作一捧灰土。”

 幽遠的聲音夾在雨裡居然意外清晰。

 “因為你們膽敢挑釁不死者多梅甘爾。”

 直至這一刻,博爾茨才明白過來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那明明是一艘巨輪,午夜的碼頭上卻沒有任何工作人員準備進港,沒有任何機械師,也沒有任何人出來迎接。

 此刻的碼頭是一座空城,是一座鬥獸場。

 誘餌便是他與莫扎克。

 此刻的博爾茨卻不由自主地開始懷疑一件事——真正的達裡瓦爾,現在到底在哪?

 ——————

 遠處,雨幕下的巨輪,甲板上有人倚著欄杆抽著人生最後的一支煙,他是這艘船的船長,但他沒有在意現在碼頭上發生的一切,也顧不上在意。

 因為他已經死了。

 骷髏們伸出手,將他的腦袋擰了下來,丟進海裡。

 此刻,隨著一道驚人的爆炸聲響起,船艙的底部破裂,從某一處開始,整艘遊輪開始進水,汽笛發出最後的聲響,最終在午夜的海面上,整艘破敗的遊輪緩緩駛向北海上的一處漩渦。

 北海巨妖利維坦,進食,再度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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