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常勝公公非常負責地轉遍了城關的每一個角落,對九曲關軍隊的編制也有了基本的了解。作為新官上任,他當然是極為負責的,但關中時日漫長,林祈年帶兵平日也隻做兩件事情,一是訓練,二是修棧道,連日程都安排得簡單枯燥。
時間一長,卞常勝也就放松了警惕,甚至還暗自抱怨林祈年把軍隊管得太死,只會訓練鑿牆的軍伍有什麽意思,只會白白浪費他的好奇和熱情。
趁著這個時機,容晏選拔的六百兵卒換防駐扎在了曲門寨,每天演練怎樣搶劫行在路途中的軍隊,如何設伏,如何將其分割,如何善後奪取財物輜重等等。
容晏提出種種可能性,將戰術融匯貫通到訓練中。光這些還不夠,每個兵都必須學會說廣元嚴州話,曾經落草為寇的,也必須把黑話教給大家。
“大家夥兒注意聽,廣元嚴州話,說話的時候要卷起舌頭,不能捋直了,尾音中通常會出現‘兒’和‘啥’的調門,比如我問你,今天吃飯了啥,你做啥子。還有今天出去串個門兒,門洞子哪個女子的大股白生生兒。”
兵卒們發出了哄堂笑聲。
容晏板著臉一旁訓斥道:“笑什麽!還有你,教人說話就說話,怎麽還往葷路子上走。”
林祈年早就來了,只是站在遠處不出聲,這時才笑著說道:“我看沒什麽,只要能學會嚴州話,不忌葷腥。”
容晏訝異地瞅了他一眼:“你怎麽來了,當心那卞太監跟蹤。”
“沒關系,今日又跟我喝了一通酒,灌醉了。”林祈年舌頭也開始發直,看樣子喝了不少。
他站在一旁看了看兵卒們的訓練,瞧出一點問題,那就是單兵戰鬥力不足。乾這種長途奔襲劫掠的買賣,體力和殺傷力都得跟上。陣型和多兵種不論,至少得滿足三點,能挽弓,會騎術,還得刀術好。
林祈年把兵卒們一個個叫出來單練,向他們傳授了單兵對陣實用的三招刀術。要求所有人每星期進行對戰考核,實行末位淘汰製,將五百人壓縮為更為精乾的三百人。
在林祈年的授意下,陳六玄開始逐漸向嚴州境內派出斥候,查探每一條道路、河流、山溝,然後秘密繪成圖紙,交匯重合,送回到陳六玄手中。
陳六玄根據斥候們送上的地圖,將它們組合拚接畫在一張大地圖上,隨後不間斷地派出人手,把地圖上空白的部分逐漸填滿。
陳六玄當然還不知道,林祈年這麽做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策劃一場犯罪式的搶劫。
到了十一月中旬,朝廷募集夠了給陳皇進貢的三十萬兩白銀、五千匹綢緞、五十頭白牛和二十位美人,派出數百禦林衛護衛,沿途各郡各關軍隊接力護送。
禦林衛押送著白銀、牛群、美人從雲都東門出城,從越河上遊乘船前往鳳西。城門外百姓圍觀,仰起脖子神情淡漠,就好像被關在屠宰場圈裡只會咩咩叫的綿羊,看到了同類剛剛被剝下的皮肉。
“送出去的美人一年比一年漂亮了。”
“嗯,咱大周國盛產美女,陳國皇帝的口味被養得不要太刁。”
竇琳琅騎著玉獅子在人群外,聽到各種談論之詞,臉上神情愈發冰如寒霜。
她等到裝滿銀箱的車輛完全出城後,才和崔召陵騎馬入城,穿過繁華盛景的雲都街道。
眼前的一切,眾生的庸庸碌碌,讓她感到了虛幻與悲涼,隻好低下頭,眼不見為清靜。
崔召陵跟在她後方,
揮舞著折扇悠然說道:“雲都算是天下最適宜居住的都城,周遭土地肥沃,水源潤足,有了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沒理由不繁華。大周昔日的故都晉陽,都沒有過眼前的盛景。” “聽說雲都城內人口都過百萬戶了,城牆也先後擴建了三次,放眼天下,沒有一座都城能比得上吧。”
不知為什麽,竇琳琅一句話都不願意說,可能她的心境與別人不同吧。
兩人回到孔雀巷中的竇府,分別站在外廊等待,父親此時正在會客。
竇琳琅雖然是竇信最倚重的女兒,依然要按照府中規矩來。
仆人先把崔召陵叫去書房接受竇公問話,聽說竇公對這位崔家三子極為倚重,將來肯定有招婿的打算。
竇家的女兒個個美貌,姿容冠絕雲都,除去新守寡的竇雲璨,二女琳琅和小女兒竇雲嫣都尚未婚配。崔召陵不論娶哪個,都足以讓雲都的世家少年們為之豔羨了。
竇琳琅站在廊邊等了片刻,看到崔召陵揮舞著折扇從父親書房飄出,看樣子心情很不錯,也不知在父親那裡得了什麽許諾。
崔召陵途徑她身邊,語氣愈顯和煦:“琳琅,我先回家去了,明天過來找你。”
“不必了,”竇琳琅天生就是那副冷性子,更讓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我明日就要返回東陵郡,軍中不可一日無將。”
崔召陵合上扇子啞了嗓子,悠悠歎了口氣才說:“好吧。”
竇琳琅被叫到父親的書房內,武安公竇信正站在桌前,揮毫運筆,在宣紙上寫出‘攻守’兩個大字。
她凝神默然,等竇信擱筆後,才喚了一聲:“父親。”
“這次前往九曲,落了個無功而返麽,我聞名天下的竇氏琳琅,份量還不夠重?”
竇琳琅面色微紅,欠身說道:
“並不是無功而返,父親準備的禮物,我送出去兩件。”
“哦?”竇信挑起眉毛,微訝地看了女兒一眼。
“我聽說那九曲關總鎮,在酒席上對你多有冒犯。”
竇琳琅嘴角扯動了一下,思慮片刻後,才說:“崔召陵看到的只是表面,父親不必在意對方做了什麽,而應該在意對方是什麽樣的人。”
竇信點了點頭:“說下去。”
“林祈年此人深有城府,其心叵測,其志不在小。女兒到達九曲關後,他沒有說過一句真話,卻把真實的想法展露給了琳琅。”
“五件禮物,他取其二,便已說明,他願意向竇家示好,但不願意完全投靠竇家。那八虎卞常勝剛到,他便以九曲關總鎮的身份,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這是表示他不會倒向閹黨。女兒認為,此人可以與之周旋,合作兩利。”
竇信嘿然冷笑出聲:“我大周朝堂上下,直至偏遠小縣,邊軍關隘,非江即竇,絕不可能有置身事外之人。這人想當牆頭草?在閹黨和我竇家之間周旋,博取利益。別說你父親我不答應,就算是雲華台之上的江閹本人,豈能容他左右反覆?”
竇琳琅細加思索,認為父親是被剛才崔召陵的話誤導,先人為主。
她說話直爽大膽,對竇信也是如此:“我覺得你應該到鳳西實地看看,如今鳳西各縣都已滋生匪患,左毅衛七千兵馬,僅能將兵威波及到鳳西城和豐縣和徐縣一帶,各個縣縣衙政事荒廢,戰爭留下的創傷喪未恢復。”
“陳軍七月份從鳳西撤出,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份,整整過去了五個月,就算鳳西傷筋動骨,也應該複原了。可依眼下女兒所見, 鳳西想恢復到陳軍入境前的政通人和,軍政一體,至少需要三年,或者是更長時間。“
“父親難道沒有想過,我大周為何連一個傷弱的鳳西都遲遲扶不起來麽?”
面對女兒這一句詰問,竇信也只有沉默,這原因他自己清楚。朝廷腐敗積弱是一方面,江門與竇氏舊貴之間的爭鬥衡量也是一方面。
這是頑疾,無從根除,也無從談起。
竇信主動跳脫思維,轉移話題:“那小子姓林?琳琅,你試想一下,有沒有可能和晉陽林氏林倫有關系?”
竇琳琅搖了搖頭:“不大可能,林伯父七年前滿門遭閹黨屠戮,連林氏旁支都沒能幸存下來。”
竇信臉上浮現出一線恍惚,隨即化作模糊笑容遮掩過去:“崔家公子徒具君子之名,卻是死讀書,只會舞文弄墨。不若我家琳琅獨具慧眼,能將局勢人情看得通透。”
竇琳琅倒是安然受之,對父親的誇獎沒有半點兒羞色。
“你明天要回東陵琳琅衛,先下去歇歇吧,你娘親多日不能見你,也時常掛念,你多去陪陪她。”
“女兒告退。”
竇琳琅退到廳堂門口,猶豫了片刻,突然回頭開口:“父親。”
“嗯?”
“琳琅拜師龍虎山,曾學過一點兒的察人相面,見到那林祈年,深有所感,才敢下斷語。”
“我大周日後若亡,亦是因為此人,我大周日後若興,也是因為此人。”
“哦?”竇信凝起眉頭,捋著蒼須問:“你竟然對他有如此評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