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
錢縣令發出的奏折,經過各個驛站的驛使傳遞投往雲都,再經過幾番波折,終於呈在了乘雲閣江太師的錦榻上。
江耿忠睡眼惺忪,任由幾名侍女揉捏著肩膀,隨後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從榻前的小幾上拿起了奏折。
“這個錢通,是何許人也?”
他的眼神空洞,或是因為太過幽深,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便將奏折扔回小幾上。
穆尚略一思索,面朝太師低聲說:“錢通,去年恩科殿試第六十三名,是武安公竇信的同鄉,也是他的學生。”
江耿忠兀起嘴角,臉上只有笑容卻沒有聲音,好半天才有喘氣聲傳出。
“竇信怎麽會如此行事,他這是急火攻心出了昏招,還是另有深意?”
穆尚拿過奏折看了一遍,凝神思索良久,才說:“根據八虎卞常勝從九曲關傳回來的信,竇信曾派出女兒和崔氏子前往拉攏林祈年,這林祈年意圖左右逢源,收下了竇家半數禮物。他如今卻讓錢通寫奏折狀告林祈年,實在是匪夷所思。”
“太師,也許他是想通過這折子,來查看林祈年的反應,探明他真實立場。”
“吾看未必,竇氏明知這狀告折子會先落到吾手中,如果吾壓下來,這折子便沒有任何作用。如果吾把這折子發到林祈年手中,會使林祈年與竇氏產生嫌隙,從而完全倒向吾。”
江耿忠靠在榻上下了結語:“竇信不會做無用或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穆尚突然想起一節,拱手說道:“也許,竇信已經和九曲關的林祈年達成了某種關系,那這告狀的折子不過是拋出的障眼法,企圖誤導我們?”
“好像也只能這麽理解。”江耿忠老眼眯得只剩下一條縫,含糊地問:“穆先生,依你之見,這個奏折應該怎麽處理。”
“屬下以為,折子上不批一字,直接派人送到林祈年手中,然後靜觀其變。”
“嗯,不錯,咳咳咳,咳。”
“咳。”
兩名侍女端來了痰盂,江耿忠吐掉之後,另一名侍女用手帕擦拭江耿忠的嘴角。
侍女將頭微微偏到另一側,疑似轉移視線。
江耿忠嘴角彎出笑容,問:“吾嘴上最近皺紋是不是變多了?”
侍女跪下連忙回答:“聖公,好像還和以前一樣。”
“只會說好聽話,算了,下去吧。”
兩名侍女結伴退到堂後,穿過屏風,剛準備走出後廊,一名值守黑甲兵突然摸出金瓜錘,對準手帕侍女的頭上猛砸了下去,頓時鮮血四濺。
另一名侍女背部濺滿褐血,卻慌忙抱著痰盂逃遁,雙腿瑟瑟發抖,捂嘴唯恐發聲。
腦瓜開瓢的聲音很大,江太師卻仿佛沒聽見,抬手招呼閣中內侍:“來人,把這折子封上,給九曲關送去。”
穆尚面色和煦地坐在圈椅上,抓緊的拳頭又松了開來。
……
……
朝廷護送貢銀的船隊一路順水而下,從鳳西來到了豐縣。左毅衛先鋒陳光耀派出八百兵卒進行護送。
越河從豐縣往下水流變得湍急,不適合行船,所以行進隊伍改為車馬。三十萬兩銀子和五千綢緞裝運了五十輛大車,由馬匹和白牛拉運。二十名美人被擱置在四輛華貴馬車上,跟在銀車的後方。
禦林軍令旗官已經前往九曲關宣旨,命令林祈年派出部隊接手貢銀護送。與此同時,還有一封密信被策玄衛從京城帶來。
九曲關諸將都跪在議事廳內,令旗官讀完聖旨,林祈年率眾跪恩站起,拱手說道:“還請令旗官下去休息,我這就派兵到前方安曲縣護送。”
令旗官還禮離開後,等候在一旁的卞常勝,從寬袖中掏出信件,遞到林祈年手中。
“這是太師聖公給你的信,好好品讀,才能解其中深意噢。”
林祈年抖開信封,裡面裝的是一封奏折,他展開看了一眼,隨即合上,側頭去看卞常勝。
卞太監翻起眉毛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做什麽?”
林祈年繼續看他,目光很是生疏。
“好,我走,嗯,”卞常勝背負雙手大步走出議事廳,一個閃身折回來躲在門背後,想偷聽他們在裡面說什麽。
趙獨突然出現他面前,把卞常勝嚇了一跳。
“你在這裡做什麽!”
趙獨抱拳躬身,腦袋離得卞常勝更近:“啟稟卞公公,這裡是卑職站崗的地方。”
卞常勝被獨眼的醜陋駭得夠嗆,喪氣地甩著袖子倉皇離去。
……
議事廳裡林祈年重新打開奏折,看了一眼調侃道:“這奏折寫得很有水平,半真半假,卻能危言聳聽。“
“這個錢通是什麽人,誰的人?”
容晏在旁邊說道:“這是竇信的學生,幾天前拜訪過安曲王府。”
林祈年把眉頭擰緊,扔下奏折說道:“竇家老爺子是不是精神分裂?前些日子還派女兒過來給我送禮,現在又突然叫人搞我?”
容晏乾咳了一聲,在旁邊猜度:“這奏折會不會是偽造的?雲都江太師, 故意用這封奏折來分化我們和竇家的關系?”
“不大可能,江閹犯不著,再說我們無足輕重,還沒有那個讓他重視的實力。”
周處機哼聲說道:“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令,主公你下令,我這就帶著兵馬把他抓到九曲關,你當面問個清楚。”
這樣的言論林祈年直接無視,細細思索之後,得出結論:“竇信能在朝中立足這麽多年,必是處處小心謹慎。他這是不相信我,所以讓他的學生寫這麽個奏折,試一試我的反應,也試一試我的誠意。”
“這奏折上面不是告我劫掠驛站馬匹嗎?那就在軍中選十幾匹馬,給人家送回去。上面還寫‘縣城強兵在側,百姓惶恐不安’,那這樣,咱就把縣城外的兵營全部撤走。”
“我做出這樣的舉動,也足見誠意,竇信也總該相信,我沒有徹底投靠閹黨。”
兩人聽了林祈年的這番結論,認為好像是有那麽一點兒道理。
他立刻轉身坐回到椅子上,對容晏說話:
“容晏,你立刻修書一封,給在安曲駐軍的榮濤,命他挑選出十三匹劣馬,還給安曲驛站,立刻撤走全部人馬,一路護送朝廷貢銀隊伍前來九曲關。”
“好,我這就寫。”
容晏坐在桌子前拿起筆杆,心中松了口氣,他剛才還生怕林祈年暴脾氣,徹底切斷竇信這條路。
如今看起來,他這位發小早有定策,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改變他的路數。
書信寫好後,林祈年喚親兵進來,命令他騎快馬趕往安曲縣,給榮濤傳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