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年手搭涼棚眺望,看到遠去的敵騎化作一個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邊。
他頭也不回,好似在自言自語說話“這個人來我關前是什麽意思?是警告,示威,還是觀察我軍氣勢準備叩關”
容晏和周處機都想不出所以然,只能猶豫沉默。
林祈年回頭說“把加強崗哨都撤了吧,從明天起關內隻留一半兵力,其余兵卒都跟我到崖壁上修工事。”
容晏疑惑地問他“聽說這冉秋用兵詭異多端,萬一他帶兵攻關怎麽辦?”
“他要是真的攻關,今天就不會過來看。再說人家堂堂陳國大將,麾下六萬強兵。咱這小小的九曲關,還不夠資格讓他施展詭計。”
容晏一聽,覺得林祈年分析得還挺有道理,可聽起來就是在長他人的威風,滅自己的志氣。
林祈年已經轉身往議事廳走去,打著哈欠扔下一句話“你們受累在城牆上看著點兒,我去睡個好覺。”
第二日午時,陽光格外好,照在披甲兵卒後背上有濕熱感,終日有青白霧氣縈繞的嚴州濕地,也被這陽光洗刷得通透明亮。
陳國騎兵的鐵甲黑纓,在這灼日下分外耀眼,隊列身後跟著三輛平板牛車,車上裝得滿滿當當,上面覆蓋了白布,在陽光照射下白得刺眼。
微風吹來,白布的一個角被吹起,露出了幾隻覆蓋石灰被風幹了青黑色的腳掌,這些腳很是小巧精致,幾隻大頭蒼蠅在上面繚繞。
陳兵開進到距城牆三十丈遠停下,軍卒們開始從車上往下搬屍體,三十多具軀體整齊排列,身形姿態各異,好像沒有裹布的木乃伊。
他們沒有向城牆上喊話,列隊徐徐退走。
林祈年得到親兵的稟報,來到城頭上,他只是朝下方看了一眼,便對城門口下令:“開城門!去,找幾輛牛車,把他們的遺體拉進來。“
只有參加過那天死亡劫掠的士兵們,才知道這些屍體意味著什麽。他們站在人群裡,看著牛車拉著屍體緩緩駛進城關中。他們眼睛躲閃著望向別處,以為這樣就能掩飾自己犯下的罪孽。
林祈年排開眾人走到車前,在堆積的黑色乾屍中找到了一具瘦弱軀體,這是進貢使節宋程溪。他的頭上還吊著生滿銅綠的黃銅文士冠,只是大片頭皮已經剝落。他的臉已經青黑塌陷成了骷顱狀,神態卻還是安詳的。
林祈年捏起覆蓋在表皮上的石灰,在手指上搓了搓,回頭對一名隊正說:“重新找些乾石灰,別讓屍體腐爛了。“
他回到議事廳,撰寫了一封文書,交付給傳令兵,令其駕快馬送往鳳西郡城。
……
入夜後,林祈年躺在木板床上陷入沉睡,冬夜的風吹拂著門幕,門板發出吱呀的響聲。他睜開眼睛,想要翻身四肢卻無法動彈,仿佛有很多人盤踞在周圍,按住他的手腳。
他沒有掙扎,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宋程溪站在床前,靦腆地向他拱手,宋的身後是一群穿著白衣的秀女,她們雙目圓睜,瞳孔中包含了多少怨念。
她們為什麽沒有上前,是在害怕他懷中的劍嗎,他想要扔掉這把破鐵器,讓這些女人近距離看看,她們的仇人是什麽樣子的。
也許她們下輩子投胎之後,還能夠記得自己,還可以報上輩子的仇怨。
他吃力抬起手臂,卻感覺有千鈞的重量壓在身上,只能發出咯咯咯乾啞的笑聲,只能虛弱地從喉嚨裡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更多的話語淹沒在他的胸腔中,他終究還是一個脆弱的人,無法改變靈魂中的本質。
夜色如潮汐退去,晨曦初現,他提劍坐在床前,把割下來的長發卷起來塞到床下。他將剩下的頭髮一縷縷綰在頭頂,用竹釵插住,然後戴上鐵盔。
“報。”
“進來。”
獨眼手捧著一封書信進門,放到了旁廳的書桌上,隨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林祈年走過去,從信封從掏出折疊紙頁,打開看了一眼。這又是安曲縣令給朝廷的上疏,告他在曲門私自屯田。
“獨眼,把容晏和周處機叫過來,你也進來。”
三人一同走進議事廳,看見林祈年把一團紙揉在手裡,表情很是不爽。
“竇信的學生又在告我的狀,怎麽處理”
容晏走上前,從他手裡接過這張紙,用手抻開看了看,表情頗有些無語。
他說“或許我們應該去信和竇公溝通一下,或許這裡面有什麽誤會。”
林祈年反問他“要是沒有誤會呢”
容晏一時間難以決斷,他無法預估武安公竇信的心思,也無法左右林祈年的決斷。通常這個家夥眼睛很亮的時候,就說明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你想要怎麽辦?”
“我要先征求你們的意見。”
周處機搖了搖頭,說“這個意見我不參與,你要是問我如何打仗,我還能說得上來,但是該如何對付文官,老周我一點兒都不懂。”
林祈年把目光朝向了容晏。
“或許,我可以代替你去見見這位安曲縣令,看看雙方之間是不是能妥協溝通一下。或者說我代替你進雲都,親自面見竇公,向他陳述我們的態度,相信此事很快就能得到解決。”
林祈年靠回到椅子上,搖頭髮笑。
“你笑什麽?”容晏很生氣,好像自己的意見得不到尊重。
“容晏,安曲縣令年便要換一任,如果每一任縣令都要我去跟他妥協商量,如果每一任縣令都需要我們去巴結他背後的主人,這成本也太高了。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那你說,應該怎麽辦?”
趙獨站在一邊,躍躍欲試,欲言又止。
林祈年抬手問他“獨眼?你有好主意?”
他憨笑了一聲“也沒什麽好主意,只是想,如果是我,直接找幾個人,弄死他。”
林祈年重重地點了點頭“對,沒錯,弄死他。”
容晏和周處機呆愣地站在一旁,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林祈年竟然能想到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暗殺。
“恕我直言,你不能這麽做。咱們的頭上有朝廷,謀殺一個縣令,太露骨了。有心人一眼就知道是我們做的。”
林祈年篤定地笑笑,他離開椅子,在議事廳中一邊踱步,一邊回過頭來說話“這能解決很多麻煩,我不怕他們猜疑, 死一個縣令,能試探出很多東西,就這麽乾!”
他回頭對獨眼說“獨眼,你派人去給陳六玄傳信,讓他在鹿鳴山大營挑選幾個好手,挑個良辰吉日,裝扮成山賊深夜進入縣城,讓管崇豹也去。”
“遵命!”
趙獨拱手後退,轉身走出了大帳。
門外又跑進親兵,手中托著一封書信稟報“報,主公,這是鳳西太守大人給您的回信。”
林祈年上前接過來,拆開信封,抖擻開紙張一看,上面只寫了短短兩列字“九曲之內皆是故土,何必長途勞頓,耗費財力,就近安葬即可。”
下方蓋著李順章的印章。
他認為自己是有些矯情了,人命本就賤如螻蟻,何況屍體。
“周處機,把那三車乾屍,找個地方埋了吧。”
“是,”周處機準備拱手後退,林祈年突然又說道“別忘了給他們立個墓碑。”
容晏站在一旁,神情疏離疲憊,卻又苦笑著說道“你最近越來越……”
林祈年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好像聽不到兄弟所說的話,當他獨自安靜下來的時候,好像隔絕了整個世界。
隨著一陣輕微腳步聲,議事廳的門發出吱呀響聲,他周圍的空間完全靜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