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雲倉把盤纏衣服塞進包裹中,打了結提在手中。他扭頭看到驛丞似笑非笑的眉眼,突然開口問道:“那兩位大人身擔何職,往哪兒公乾,可有文書?”
“啥?”驛丞傻愣了一下:“你問這個做什麽?”
“如果對方真有官務在身,往來文書,我自可讓出房間,但如果是你違反朝廷規矩,將驛站當做人情來私用,那本官倒要糾糾這不正之風。”
“呀喝,”驛丞實在是糊塗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我還能騙你?樓下等待乃是雲都勳貴竇氏和崔氏子弟!你要不信自己去看!”
“勳貴子弟,”谷雲倉點頭沉吟:“勳貴子弟是外出公乾嗎?他們有文書嗎?”
驛丞惱得伸手去指谷雲倉:“谷雲倉,我不知道你這官兒是怎麽當上的?怎麽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
谷雲倉居高臨下覷著他,冷聲說道:“什麽是道理,國法就是道理!朝廷設立驛站,是為了方便公文傳遞,官員任職來往。沒有來往公文,便是私自外出遊歷,豈能佔據驛站官舍。”
驛丞知道自己碰到了硬釘子,這位是個不會做官的愣頭青,跟他也爭不出個所以然來,氣哼哼地一甩袖子:“行!姓谷的,你又臭又硬,我這就去下去稟告兩位雲都貴客,你得罪了竇家和崔家的人,以後再官場上還怎麽混!”
谷雲倉負手依窗而立,暗黃的面龐更顯冷傲。
“你自便吧,法理在我這裡,你就算請出武安公竇信來,本官也是一樣的說辭。”
谷雲倉房間對面的南房中住著另一位縣令,名喚錢朗,是即將到任的安曲新任知縣。
錢朗聽到對面傳來的爭辯聲,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了半天,又索性打開門,朝站在走廊中的驛丞招了招手。
驛丞知道說不動谷雲倉這塊硬骨頭,隻好來到錢朗面前,拱手說道:“大人有何吩咐?”
錢朗捏著下巴笑笑,問他:“上房不夠用了?”
“對,少一間。”
“在樓下大廳用餐的是雲都竇家和崔家的人?”
“沒錯,錢大人,你看能不能……”驛丞臉皮也厚,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詢問。
“沒問題。”錢朗負手笑眯眯地說道。
驛丞朝他伸出了大拇指:“還是錢大人,能屈能伸,能進能退。不似那姓谷的黑黃臉,硬榆木一塊兒。”
錢朗朝對面的房間瞟了一眼說道:“你有所不知,那位谷大人是深受百姓愛戴的好官,官聲響亮的很。”
驛丞鄙夷哼笑:“受百姓愛戴算什麽,能得上位者青睞才是做官。”
錢朗捋須笑著點頭:“正是,你下去請兩位貴人上來,我這就打包裹下去。”
驛丞連著朝錢朗作了兩個揖,才轉身下樓去請竇琳琅和崔召陵。
……
錢朗提著包裹來到走廊盡頭樓梯口,卻遇到驛丞迎著兩位貴客到樓上來。他連忙後退兩步,微微躬身。
竇琳琅冷面朝天,提著劍轉身。
這位錢縣令看得分明,冥冥中嗅到一絲機會,抱拳彎腰低頭:“二小姐。”
竇琳琅腳步停滯,微微側頭說:“你認得我?”
“下官錢朗,是竇公的學生,曾在府上見過二小姐。”
竇琳琅點點頭,竇府名下的弟子如過江之卿,她也不知道誰是誰,在驛館巧遇也並不意外。只是如今這鳳西局勢特殊,她剛從九曲回來,自然也關心這邊的人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準備到何處為官。
” “啟稟二小姐,下官將前往安曲縣就任縣令一職。”
“安曲嗎?”竇琳琅心隨意動,那裡可是林祈年的勢力范圍。她終於肯轉身,正面看著這錢朗,安咐道:“安曲縣外駐有一軍,是九曲關總鎮林祈年的部屬,你到任後要與林祈年多多親近。”
“是,二小姐。”
錢朗躬身作揖,竇琳琅已經往走廊盡頭走去。
跟在她身後的崔召陵突然回過頭來,朝錢朗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
錢朗提著包裹陷入沉思中,二小姐的說辭倒和竇公的吩咐一般無二,只是二小姐好像更上心一些,那林祈年佔據的曲門邊境之地,如今反而成了香餑餑。
那崔公子的笑容是怎麽回事,難道說事情有了變化?
錢朗尋思了半天,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隻好提著包裹下樓到大廳中等待。
樓下的房間逼仄的很,只有一張張緊挨著的床,他這次帶來的幕僚和仆從都住在這些房間中。
錢朗捏著鼻子皺起眉頭,看著僵硬汙濁的床鋪上跳蚤蹦來蹦去,彌漫著苦力汗水醃出的酸臭味兒。
他雖然不是出生大富之家,但也從來衣食無憂,沒想到下房的條件能差到這個地步。早知道就不該出這個頭,何況也未必能從竇二小姐那裡得到什麽關注。
錢朗坐在床上無心睡眠,他這個小間和大通間隻隔著一塊布簾,仆役們的鼾聲此起彼伏,恍若陣雨前的悶雷滾滾。
等到他實在支持不住了,剛準備忍著臭味兒躺倒睡去,外面卻響起輕微的敲門聲。
“誰?”他警覺地坐正身體,循著聲音問道。
“錢知縣,我們白天見過面。”這聲音聽起來甚是溫文爾雅。
錢朗站起來走過去打開門,卻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手搖著折扇站在門口。
“崔公子?”對於大名鼎鼎的雲都四君子。錢朗早就如雷貫耳,渴慕並希望能夠結識,如今其中一位就站在他的面前,心中的激動難以平複。
“崔公子,崔公子深夜到訪,下官沒有準備,實在是……”
崔召陵用扇柄抵住了鼻子,這地方實在是太臭了。
“不需要你準備,我們換個地方談,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在驛站外面的荒野中踱步,崔召陵在前方輕步飄搖,錢朗微微躬身跟著,表現出對偶像的謙恭。
“錢縣令這次前往安曲任職,竇公可有什麽囑咐?”
“這個……”錢朗為人謹慎,不肯輕易吐露恩師言行。
“對我也瞞著?”崔召陵展開扇子笑了笑:“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竇公急切想拉攏這位新任九曲關總鎮,希望能在鳳西與閹黨扳回一局,所以讓你盡量與其搞好關系。”
錢朗拱手稱是:“不愧是崔公子,猜得分毫不差。”
崔召陵揮扇子笑笑,對這種拍馬很是受用。他故作長歎一聲:“可惜啊!”
“可惜?”錢朗只能當個糊塗的捧哏。
崔陵召突然轉身,目光中多了些審視的意味,錢朗躬身垂袖,不敢做多余的動作。
“錢縣令可知我和二小姐為何出現在這鳳西荒野驛站中?”
“下官不敢妄自猜度。”
崔召陵負手笑道:“無妨,你猜猜看。”
“難道說,崔公子和二小姐,是從九曲關歸來?”
“看來你還不算笨。”崔召陵抬頭,胸中兀自氣憤難平。盡管他做了掩飾,但還是很容易被人看出來。
錢朗大膽猜測:“崔公子和二小姐這次是無功而返?”
“豈止是無功而返,這林祈年是個狂妄好色的小人。竇公遠在千裡,不能辨別其面目,但我這一遭冷眼旁觀,才發現其德行敗壞,好色無義。按理說我和二小姐聯袂來訪,應該算是給足他天大的面子了吧,又送上五件珍貴禮物,更是誠意滿滿。豈料此人早已江府勾搭在先,與那八虎卞常勝稱兄道弟!在酒席上對二小姐……,算了,不說了。”
“竇公的這一番誠意,算是送進了狗的肚子裡。”
錢朗沉默不言,心中多有疑竇。
“此人已經完全投靠閹黨,成為閹黨走狗。錢縣令你前往安曲縣,明白該如何應對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