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衙並未遭受太大破壞,可能是陳軍將領入城後,把此處當做了暫時的棲息地。
慕容凱坐在府衙正堂上,背後是刺繡雲燕屏風,兩邊各有通往別處的廊道,被格柵中門阻擋。頭頂上有綠紋藻井,色澤鮮豔繁複。
裨將給他搬了一把舒適的羅圈椅子。谷雲倉只能站在下面,等候慕容將軍發問。
“本將問你,左毅衛先鋒行轅舊址何在?”
谷雲倉回答:“大將軍,左毅衛行轅在南城門處,但已被敵軍大火燒成一片白地。”
“本將再問你,這城中的巡城兵丁和左毅衛殘兵都哪兒去了,為何清理屍體的人數量如此稀少?”
“陳軍攻進城池後殺害了一批,多數人偽裝成百姓混跡在民居廢墟之中。幾日前有人在城牆上張貼出征兵告示,再加上城中糧食短缺,這些人可能是投軍去了。”
“征兵告示?”慕容凱眉毛不由得上挑:“這告示如今還在城牆上張貼嗎?”
“已經被下官揭了下來。”
“呈上來!”
谷雲倉抖擻衣衫,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紙,裨將上前接過,雙手呈送到慕容凱手中。
他低頭簡單看了一下,字跡俊秀,鐵畫銀鉤,就連他這不懂書法的武夫看了都覺得舒服,而且對方打的是左毅衛新軍的名號來招收兵馬。
慕容凱心中不以為然,這定是九曲關邊軍的某個敗逃將領,想要聚攏人馬來將功贖罪,將來朝廷重新經營曲門九曲一帶的時候,便可以率眾歸附,好獲取微末職位。
他對谷雲倉揮手:“行了,你可以下去了。”
谷雲倉拱手說:“下官告退。”
對方剛轉過身,慕容凱卻又開口說道:“慢著。”
谷雲倉隻好回過身來,等候吩咐。
“這幾日你先不要到越河縣上任,在城中負責指揮清理屍骸,我會在軍中撥出一隊兵馬供你調遣。”
“下官遵命。”
谷雲倉轉身走出了太守府衙大堂,他的肩背始終如青松般筆直,縱然夾道兩旁有殺氣滿盈的驍果衛親兵手持利刃,也始終不曾低頭委頓片刻。
幾位將軍和他擦肩而過,來到大堂中與慕容大將軍商議軍政要事。
“大將軍。”慕容凱的一位幕僚軍師拱手建議:“眼下鳳西城中糧食短缺,我大軍的糧草也只靠離原郡來進行補給。屬下建議盡快派出一隊人馬,到越豐倉查看一下,如果糧食還在,便可以運送回鳳西城,以解燃眉之急。”
“去了也是撲空。”慕容凱惱恨地揉起了下巴:“那冉秋老賊行事無所不用其極,心狠手辣,斷不會給我大周留下一粒糧食,怕是早已化為一堆灰燼。”
他抬手坐正身體歎氣:“還是派人去看看吧,這樣心裡才有底。”
“劉汝更,你親自調出百余騎,到越豐倉看一下,回來向我稟報。”
“屬下領命!”
另有一名將軍上前獻策:“大將軍,適才末將在外面聽說,安曲縣有人在幾日前張榜招兵。末將鬥膽獻策,願意親率麾下兩千余騎,到安曲縣將那招兵之人和他麾下兵馬全部收編,也可補充我驍果衛之戰損。”
“呵,哈,”慕容凱靠在椅背上發笑,隨即擺了擺手:”鳳西這副爛攤子,本將軍是不願意來摻和的,若不是太師聖公連發三道手令,命我接收鳳西郡城,本將連這坍塌破敗的鳳西城牆都不會進。”
他這話引起了眾將官的會心笑聲。
離原郡城地勢險要,又背靠越河上遊肥沃土地,他執掌兩衛人馬在離原郡經營多年,自然不肯去接手這連年遭受戰亂,已然斷絕生機的鳳西郡。 “關於鳳西的招撫,朝廷和太師自會派人來負責,我們只需要把這郡城給管制好,不必把手伸得太長。至於安曲那偏僻縣城,糧食產出低,就算殘軍招兵,也不過一兩千人,還不夠你小子來回往返消耗糧草損失。”
眾將又發出了會心的笑聲,提出建議的將軍隻好乾笑著撓頭。
“既然如此,都散了吧,劉汝更,你明日清晨帶人出發,查探越豐倉。”
“遵命,大將軍,我等告退。”
眾人轉身走出太守府衙大堂。
……
大周元嘉六年七月四日
距離林祈年搬空越豐倉已經是五天之後,大地上排列的糧倉灰燼也被夏日的狂風吹散了不知多少,只剩下星星點點排列焦黑的印跡,灰燼的邊緣已有青草茂密生長,也許用不了多久,那無窮的綠意生機會將人類留下的所有蹤跡淹沒。
百余騎兵排成一字長隊朝越豐倉而來,其實他們不需要就近觀察,遠遠便可以看見,昔日星羅棋布的糧囤,已被夷為平地。
慕容凱麾下將領,驍果衛鎮將軍劉汝更望著遠處烏黑地面,用馬鞭使勁兒地擊打了一下馬臀,那馬快速跑出隊列,衝上土坡來到了越豐倉舊址。
他抖著馬韁繞越豐倉場地轉了一周,才從馬背上翻下,單膝跪在地上,在草叢縫隙中捏出幾粒燒焦的稻谷。
一名偏將也跳下馬,走到他身邊神情痛心疾首:“大將軍果然猜得沒錯,這裡的糧食都已被那陳兵燒的一乾二淨!”
劉汝更搖了搖頭,轉過身來指向身後:“這裡,這一片原來也是有糧囤的,卻沒有被燒焦的痕跡,估算一下,在這個面積之內排列的糧囤,有多少糧食?”
偏將掐著指頭低頭默算,卻傷腦地搖了搖頭:“末將愚鈍,算不出來。”
劉汝更輕哼一聲,抬著馬鞭指著地面說道:“至少有三十萬石。”
偏將想當然地猜測:“這些糧食肯定是被那陳兵搬運劫掠去了。”
他扭頭望向遠方,天盡頭有筆直痕跡朝這邊延伸,是一條被人畜踩踏出來的路,道路兩旁青草萋萋,中央也許有幾縷草,卻倒伏在地上,路中央車轍的痕跡在烈陽下折射出硬實光澤。
“陳軍連續作戰,已經折損至六七萬余人,就算他不急著回救國都,也不過平均每人取一石足矣,六七萬軍隊如何能運得了這三十萬石糧草?”
偏將在他身邊開始發揮想象力:“或許是陳兵在這裡砍伐木排,將糧食通過木排運輸到下遊去了?”
劉汝更又搖了搖頭,指著越河邊的山丘密林說道:“這山上是被砍伐了些樹木,但不足以運糧三十萬,況且那冉秋是收到皇命回師救援國都,更不可能在此耽擱許多時間。”
偏將糊塗地搖了搖頭:“這屬下便無法得知了。”
劉汝更負手歎了口氣:“不只是你不知道,就連我也不知道, 如何在短短的十天時間內,將這三十萬石糧食搬走。”
“屬下鬥膽猜測,或許是那陳兵將這所有糧食都傾倒進了越河,而越河的下遊途經如今陳地廣元,然後他派快馬回國,通知陳國百姓在水中撈取糧食,雖然不能撈取全部,但也能澤惠一部分百姓。”
劉汝更輕聲笑了笑,對於屬下的這種腦洞,他都生不出心思去反駁了,只是轉身跨上馬背執編說道:“走,回去向大將軍稟報。”
偏將也騎馬跟在他身後,不恥下問道:“將軍,這糧食到底是被何人取走,回去如何向大將軍稟報?”
劉汝更回頭笑道:“你可聽說過官場的兩套為官之法?”
“屬下不知,還請大人為我解惑。”
“補鍋法和斷箭法,舊鍋敲破再補,可誇大功勞,箭矢剪斷外枝,可推卸過失。如今這越豐倉空無一粒米糧,這是眼見為實,至於是被陳軍燒毀,還是丟失,我們何必要去深究。如若要去深究,這尋找丟失糧米的擔子必然會派到我們頭上,如果能找到,當然萬事大吉,但如果找不到,便是我們的失職。“
劉汝更勒住馬匹停下,斂眉望著下屬:“現在你說說看,我們該如何向大將軍稟報。”
他這位偏將也是聰明人,一點即透,恍然地點點頭說:“將軍,屬下明白了,我們回去,便向大將軍稟報,越豐倉大部分糧食燒毀殆盡,只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蹤,已被夷為平地。”
“呵呵,便是如此,這樣將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罪責都不會落在你我二人的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