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成群結隊來到曲門官道荒田,在陳六玄制定的地點開始卸糧,麻袋騰空後,通過陳六玄目測份量來發放麻布片,這東西是不可假冒的運糧憑證。
有地主大戶趕著牛車來運送,把車上的麻袋一股腦兒卸到荒田裡,陳六玄親自親點完後,把十一張麻布片兒遞到大戶手中。
這大戶撓了撓頭頂發簪,大著膽子上前試問:“六玄軍爺,你給的不對,我運送的是十三麻袋,每袋一石,你怎麽才給我十一張?”
陳六玄踢了踢腳下的麻袋,嘴角露出一絲嗤笑:“沒啥不對的,你這每袋頂多有八鬥,那就是缺兩鬥,十三袋算下來缺兩石零六鬥,我給你十一片已經是網開一面了!”
“我們家林大人說了,運送過程自有損耗,缺鬥少兩的沒有關系,但你一下子給我缺了兩石,這可有點兒過不去了啊!”
大戶還要上前去爭辯一下子:“六玄軍爺,你肯定是看錯了,我這每麻袋絕對有一石。”
“是嗎??”陳六玄陰陽怪氣地看著他。
“我們這兒可是有木斛,要不我們一斛一斛地量,這一石便是一斛,看看你到底缺了多少?”
大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訕笑著搖了搖頭:“我看還是算了吧。”
陳六玄將雙手負於身後,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這兒缺了兩石,我自然不會為難你,但是你回去怎麽向宋橫隊正交代?他在那邊兒給你發了十三石糧,你隻交回去十一片麻布。那家夥可是斤斤計較,殺人不眨眼,你老人家可別因為這兩石糧食,把腦袋給搬家了!”
大戶嚇得渾身一激靈,抬手擦汗的動作更加頻繁,連忙賠笑著說道:“可能是來時的路上沒注意,麻袋松口流失了一些,我和家丁馬上去找回來!”
大戶說完便和家丁趕著牛車往回走,陳六玄得意洋洋地在站在荒野裡,他的身後糧食已經堆成幾座山。
一名斥候探頭在他身邊問:“隊長,咱們根本就沒有量斛,萬一人家真要量怎辦?”
“這老鬼精做賊心虛,哪兒敢真量,再說了,本隊長的眼睛就是量斛!”
那大戶稍瞬間便趕著牛車回來,從木板車上推下兩個鼓囊的大麻袋,陳六玄低頭目測份量,兩石隻多不少。
“六玄軍爺,找回來了,您看看,夠不夠?”
陳六玄從手中抖出兩片麻布交給他,低聲警告道:“下次可注意點兒,別再半路上弄丟了。”
……
運糧的百姓在鳳西平原上行進,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車輪轔轔,滿載而去,空手而歸。
歸來的人們並非空手,他們將作為憑證的麻布片掖在懷裡最保密的地方,四周無人的時候才掏出來,臉上美滋滋地仔細清點一下,心想此番回去便能從宋軍爺手中換五鬥糧米,抵得上縣衙小吏一個月的月供了。
黃昏時分兩個打柴的漢子下山,碰上運糧的隊伍大吃一驚,跟著在旁邊詢問:“這位老客,你們這是往哪裡送糧食。”
推車的漢子才顧不上和他搭話,一邊走才言簡意賅地說:“給軍隊送糧。”
“往哪兒送?”
“曲門。”
“給軍隊乾活,幹嘛這麽積極?我看你們一路瘋跑,生怕被別人趕上,後面有狼追嗎?”
推車漢子鄙薄地抬頭覷了樵夫一眼:“你懂什麽,俺們每送一石糧,就有一鬥的獎勵。行了,別煩我了,這買賣可遇不可求,再過兩天那越豐糧倉空了,
想掙糧食都沒地兒找了。” “竟然有這等好事兒?”兩個樵夫的柴捆掉落在地上,張大嘴巴望著浩浩蕩蕩的運糧隊伍,每個人都低頭加速趕路,對他們視而不見。
他們本來持懷疑態度,但看到無數人勤勞奔波熱乎勁兒,這事兒絕對是真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
遠處有護送隊伍的騎兵,背朝夕陽打著馬朝這邊奔來,對這兩樵夫喊道:“你們兩個,在這裡做甚!”
“軍爺,俺們也要送糧!”
馬上軍士嘿然笑道:“你們可是我安曲、曲門百姓?這樁買賣只有安曲、曲門百姓才可以乾!”
“當然!我們便是這曲門附近牛家村人氏!”
“去吧,”軍士抬著馬鞭指向隊伍往來盡頭:“沿著隊伍相反方向走,到達越豐倉,找宋橫隊正報上名字按上手印,便可以參與運送。”
“謝謝軍爺!”
兩名樵夫扔下柴捆互相商量:“咱們是現在就去?還是……”
“哎呀,你笨啊!趕緊回村兒叫人,把族裡的老少爺們兒都叫上!把咱的麻布袋子牛車都拉上!這買賣遲了就趕不上了!”
曲門附近村莊百姓聞風而動,加入到參與送糧的大軍之中。
……
……
“史江,你帶領一部分人在越河邊砍伐樹木,做成木排。挑選一些會水,會撐船的百姓用木板沿河往下運送糧食。”
“六玄,你分出少部分人在越河曲門段等候,糧食運送到那裡後就地卸下。”
“各位,這次雇傭百姓送糧途中肯定要有些損耗,不過不要緊,只要能保證三十萬石糧食送到曲門,我們就可以集結起一支萬人軍隊,進行開荒屯田。”
“我安曲是大縣,雖然遭受戰亂,縣城和附近百姓也有三萬余人,除去老弱病殘,也有近兩萬。就算每人一次運送三石,往返來回需要兩天時間,一個來回便是六萬石,十天時間完全可以運送完成。再加上在越河上遊下放木排運糧,時間還能控制在九天之內。”
五人站在跳動的篝火前,十隻眼睛中閃爍著火光,望著眼前口若懸河的林祈年。
周處機開口說道:“林校尉,我們都有活兒乾,你幹什麽?您總不能在一邊兒涼快吧。”
“我負責招兵。”
“容晏,你在縣衙門口登記運糧百姓完成後,便和我在安曲縣城外擺開桌子招兵。把你們王府積攢的紙張都拿出來,做成名冊。優先招收原九曲關和鳳西左毅衛敗逃殘兵,其次是各地獵戶,百姓,年齡限定在十六歲和五十歲之間。”
“我們招到兵員後,立刻差遣他們趕到曲門地區,砍伐山火後的密林,籌建曲門糧倉!”
……
……
越河上遊西岸越豐倉邊,數十架木排懸浮在水面上,百姓們將麻袋堆在木排上,吃水堪堪沒有沒過排面,每一排都有一名軍士一名撐船好手。
史江揮手一聲令下:“放排!”
數十架木排順河而下,與岸上的運送隊伍水陸並進,直達曲門遠方。
……
日升月落,璀璨星圖變幻,白雲飛速流動,如白駒過隙。蒼穹之下無數百姓如蟻群辛勤搬運,越豐倉星羅棋布的糧囤以飛快的速度消失。
短短六天的時間,越豐倉四十多萬石米糧便被搬空了。百姓們空著手來到越豐倉前,都深表惋惜遺憾。
宋橫表示空著的糧囤也可以用牛車載運,每個糧囤獎勵糧食一石,由陳六玄當場發放。當下那些具備條件的大戶們,蜂擁著衝上來,把木板做的空糧囤搶到了馬車上捆扎結實。為此還發生了一些爭執,沒有輪上最後買賣的人當然要捶胸頓足。
……
空了,真的是空了。
整個越豐倉變成了一片廢墟和空地,宋橫遙望著前方遠去的隊伍,心想咱家大人還是低估了百姓賺糧的積極性,無數家戶晝夜兼程,辛勞奔波,不眠不息。更有後來運糧隊伍的擴大,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就像做夢一般在眼前轉瞬即逝。
站在他身邊的周處機,心裡卻是另一番滋味。自從被林祈年用卑鄙手段收編之後,他表面上暫時服從,但心裡肯定是不服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乳臭未乾,有何德何能凌駕在他之上。
但旁觀這幾日運糧情形,林祈年手中只有五百殘兵, 十日之內運送三十多萬石糧食,這本是不可能完成的壯舉,竟然在他的謀劃調配之下完成了。
這少年運籌帷幄,調度指揮,以利益驅動數萬百姓。靠著少數微末人手,從安排裝糧,到接收卸放,運糧隊伍全程無人押運監管,隻以細麻布當做憑證。幾天內從未發生騷亂和大規模糧食丟失,想要完成此舉,非能吏所不能為。
在此之前,他周處機是以冷漠態度旁觀,卻從恍然再到欽佩。
這樣的難題,他肯定是無法解決,別說是他,放眼天下,又有幾人有這樣的謀算和調配能力?
他真的是服了,不服不行。
心悅誠服,五體投地。
心裡面雖然佩服,但以他那桀驁的性子,嘴上肯定要從雞蛋中挑點骨頭的。
他背負雙手歎道:“太浪費了,運送到曲門三十五萬石,其中有五萬石白白損耗了。”
宋橫扭過頭來瞪著眼睛反駁道:“這這麽能叫浪費?咱林校尉都說了,天下糧倉,天下人共享。此番往曲門運糧,本就是讓利於百姓,既運送了糧食,又獲取了百姓的信任,此乃兩利也。安曲、曲門一帶是咱們以後的根基,能得百姓信任,有百利無一害。這叫什麽來著,軍民同心,合作共贏。不懂就別瞎嚷嚷。”
“……”
被噎住了,連嗆回去的話都想不出來了嗎?
宋橫沒有這樣的口才,就是那林祈年編出來的話,傳到他口中。然後在這兒嗆自己一下。
他身上這點傲骨,遲早會被那小子打擊得丁點兒不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