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年眼角微微抖動了一下,這是舍命不舍財啊,但凡世代功勳豪門,都不會有這樣的做派,瞧這江別鶴,倒像是個暴發戶子弟。
站在馬車邊的親兵隊長扁三,當即把馬鞭捏在手裡指揮:“聽見了嗎!丟掉馬車,把少爺的家具物件兒都給我抬出來!若是少了一樣兒,哼,仔細你們的皮肉!”
他恣意昂揚地回過頭,在林祈年等七人身上掃視而過,當看到坐在馬上的宋橫時,眼角中流露譏諷,逐漸擴大到整個臉面,連蜈蚣疤紋都帶著九分嘲笑。
“喲!這不是宋大英雄嗎?你不是要死守營寨嗎?”
“你怎跑出來了?你當初不是豪言壯語要與營寨共存亡嗎?”
“敢情是在我們跟前兒作秀呢!啊!哈啊哈!”
扁三笑容扭曲地抬起馬鞭:
“別以為出來裝個二,就可以獲得江少爺青睞,你這樣的給他老人家舔鞋都不配!”
一乾策玄衛親兵都跟著扁三哈哈大笑起來,那小六子本來也笑了兩聲,但一看林祈年面色不善,硬生生把笑意憋住,訕訕地低頭看著地面。
“你!”
馬上的宋橫面色漲紅,氣得胡須抖動,下意識攥緊了馬槊挺身欲刺。林祈年忙從馬上側過身抓住了槊杆,壓低聲音說:“暫且忍耐,等到合適時機,必教其死無葬身之地。”
扁三收住笑聲冷哼一聲:“怎,還想殺我,冒犯策玄衛,等同冒犯太師!只怕你那三腳貓功夫,也不是我的對手!”
宋橫手握著槊杆顫抖不止,林祈年卻死死攥住後端,容晏貼近他的馬頭,拽住了馬韁,生怕這暴躁的青馬載著主人衝過去。
扁三揮舞馬鞭驅趕著士卒們遠去,宋橫這才把怒意忍下來,林祈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策馬向前,七人拉開一段距離,遙遙跟在隊伍後方。
第二日午時,曲門一帶的山火蔓延了五六個山頭。放眼過去,起伏的丘陵曲線一片焦黑,山頭上的灰燼中躺著些許動物的焦屍。如今肆虐的火線依然在天盡頭升騰跳躍著,火焰上方空氣蕩滌著波紋,濃厚的黑灰煙霧隨著勁風往西南方向繚繞。
九曲關通往曲門的官道山谷間,有數千面黑色旌旗招展,最前面的大纛上赫然印著鬥大的篆體白字,‘冉’!
前鋒營的馬隊綿延在曲折的官道上,前隊已經接近了曲門寨,後隊卻還在二裡地之外的山谷裡。緊跟著前鋒營是中軍所在,前方幾十匹馬交替並列而行,後方帥旗大纛逆著橫風前進。
十幾名重甲將領尾隨簇擁著一匹白馬,馬上將軍頭戴銅冠,身著青色文士袍,只在腹部裹著黃銅護腹獸鏡,兩臂腕處也有精鋼護臂。
此人面容清矍,精氣神並重,胡須青黑柔順,竟比那少女的青絲更有光澤。
這便是陳國名將冉秋,戰功卓著,受封為武侯。
他抬頭仰望天空,澄藍的天幕中有黑色的絮狀物在飄蕩,這些燃燒後的灰燼慢慢地飄落下來,即將落到他的肩頭,卻仿佛被氣流擾動蕩開,掉落在手心裡。
“報!前方騎探來報,樂將軍在曲門寨列隊迎候,曲門群山大火肆虐。”
冉秋側身對身後將領們笑道:“樂憂的動靜可謂是不小啊。”
其中一名將軍連忙順著他的話頭說:“樂將軍少年英雄,初露鋒芒,此番出戰更是立下了攻周的頭等大功,我大陳又出了一員虎將。”
數名將軍跟著附和了兩聲,連連稱是。
冉秋搖頭笑笑:“稚兒生猛,
但性子還需要打磨,不足掛齒。” 他低頭對傳令兵說道:“傳令於斥候隊,派出探馬沿著火場轉一遭,看看火勢能蔓延到何處,有無隔斷,會不會波及村落和安曲縣城?”
傳令兵領命而去。
身旁將軍以捧哏的態度求問:“冉帥,這曲門山區引發山火,怎麽也不會蔓延到我大陳國土,冉帥為何如此關心?”
冉秋大氣地揮手一指:“這片土地即將變成我大陳國土,這八方子民也即將變成我大陳子民,我等怎麽能讓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說是也不是?”
捧哏將軍俯首抱拳讚道:“冉帥眼光博遠,胸襟非常人所能及,我等卻沒有此等見識。”
冉秋捋著他那漂亮的長須微微仰頭,這樣的溢美之詞,任誰都不會免疫,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只要有自知洞明之心,再多的吹捧也只是耳旁清風,他權且把這種吹捧當做是抗拒驕縱的一種磨礪。
大軍繼續向前挺進,前鋒營已經將塘騎隊放出至曲門山區沿路偵查,中軍停在被大火燒毀的曲門寨前,樂憂領著他的八百驕兵方陣立於道旁。當看見冉字大纛緩緩朝他走來時,他單膝半跪於地面,努力做出莊重肅穆的精神狀態。將雙手抱拳高舉於頭頂,看著騎在白馬上這位讓他泯然人群抬頭瞻仰的叔父。
“卑職樂憂參見冉帥,曲門寨一戰,幸不辱命!”
說完這番話,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別扭,可能心中曾有幻像,但是他現在的樣子,頂多算是狼狽,跟慘烈不沾邊兒,更談不上悲壯了。
冉秋勒住馬韁停下,面帶和煦微笑,這是面對家中小輩才有的笑容。
“憂兒勇猛。”他抬起馬鞭指著遠處青山上的火線調侃地說道:“你這八百健兒,造出了我十萬大軍都未有的聲勢。”
冉秋身後的將軍們跟著笑了起來,其中一兩位的笑聲別有味道。
樂憂的臉微微泛紅,還好他黑灰滿面別人看不出來,抬頭倔強中摻雜著委屈,聲音卻放低了很多:“這火不是我放的。”
冉秋翻身下馬,馬前侍衛連忙跪在地上當做下馬墩。將領們知曉他們叔侄間有私話要談,也不跟過去,自覺留在馬上駐足等待。
冉秋走到樂憂身前,彎腰將他扶起,嘴角泛起一絲笑說:“我倒是希望這把火是你放的。”
樂憂跟在叔父身後,看著他削瘦的肩膀躊躇不已,似乎有話要說,卻感覺張不開嘴。這位冉叔父是父親的結義兄弟,在軍中對他多有照拂,但這種被護在羽翼之下的感覺,實在是不舒服。
冉秋站在被燒毀的曲門寨正門前,雙手負於身後,也不回頭,卻仿佛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麽。
“你有什麽話,趁著沒人,說吧。”
樂憂連忙俯首半跪在地上,執弟子禮說道:“叔父,憂兒願意將麾下這八百精兵編入前鋒營中,揮劍執戟,甘為叔父大軍鋒芒。”
“憂兒。”
冉秋回過頭來笑了笑。
“九曲關乃至曲門寨截糧道一戰,你已經立下了頭功,應當收斂鋒芒,怎能再畫蛇添足。”
“可是,叔父……”
冉秋抬手阻止了他的話。
“你可能覺得自己贏得輕松,想挑更重的擔子。可叔父告訴你,軍中不只有刀光劍影,還有人情世故。叔父的麾下將領百余,朝中各個派系都有,想要協調好這些人,並不容易。你年少勇猛,這是好事,但除了勇猛,我還想讓你擁有氣度,胸襟,忍讓,退卻,全局觀,這才是將帥所需要擁有的,你明白嗎?”
樂憂低頭跪地說:“憂兒明白,剛剛是我欠缺考慮,謹遵叔父調派。”
“把你這八百人編入中軍,你就跟在叔父身邊,多學,多看,多問。”
他心裡倏然空落,編到了中軍,而不是左右後翼,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的整場戰爭中他會無仗可打,只能圍觀。
“是。”他猶豫了一瞬,才領命。
樂憂深深地行了一個抱禮,從地上站起來。冉秋卻飄然走下山坡,抬頭歎氣:“大道所向,知易行難啊。”
樂憂略微羞慚地低下頭,但很快便恢復到英氣勃勃的狀態,快走兩步跟在冉叔父的身後。
“大軍開拔!”
八百精銳排成一列順著行進隊形並入了中軍隊伍,樂憂騎著青騅馬跟在眾多將軍的後面,軍隊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
前方塘騎隊每隔十裡便向中軍匯報前方地形,各種顏色的小旗在山谷間揮動變幻。片刻之後,又有傳令兵上前來匯報。
“報,斥候隊查探火場完畢,西向有越河隔斷,南向有廢棄千頃田,附近並無大的集鎮,幾個村寨已被勸離。”
“很好,”冉秋回頭朝後方說道:“水火無情,人豈能無情。”
他這句話自然迎來了將軍們新一輪的追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