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營的全軍覆沒,使自永豐三十二年大捷後好不容易形成的北境均勢就此被打破,無論士氣還是軍力,北境軍已無一戰之力。
沈滿金驚詫道:“皇上難道真的認為,以北境現在的敗局,點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為將,真的可以戰勝北夷的鐵騎?”
李清揚道:“這是一場豪賭,而且皇上必須賭。”
沈滿金越發不可置信道:”你為何不勸諫陛下!只要有足夠的糧餉,以北境軍現存的實力依然可以維持永豐三十二年以前的守勢。然而如若劉不知戰敗,北境全境將徹底落入北夷之手!“
李清揚道:“沈滿金,你可知北境是我們華國最大的一根雞肋?”
沈滿金想了想,歎息著點了點頭道:”桑宏辰說過,一百年來,國家的銀庫沒有進過來自北境的一枚銀錢,官倉沒有進過來自北境的一粒米,反而要流水一樣將大把大把的銀子灑在北境。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這兩年眼見邊境安穩,北境的農商都有所發展,可偏偏北境軍又遭慘白,實乃天不佑之啊。“
李清揚道:“如果你是皇上,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其一,賭劉不知贏下北夷,朝廷全力在膠東平叛,熬過這一遭後,舉華國之力,王師北上,橫掃北夷,一舉平定邊患,做成我朝列祖列宗畢生想成卻未能成之事,千古流芳。其二,便是向你們這群商人舉債,再不夠,未來還可以向天下人舉債,連一個市井村夫都可以做天子的債主。從此他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為這個被北境軍費拖累得疲憊不堪的華國續命。“
沈滿金道:“若如此,還不如就此棄了北境,讓華國輕裝上陣,待國力強盛再圖北伐。”
李清揚道:“桑宏辰曾經給我寫了一封信,內容跟你說的幾乎毫無二致。然而桑宏辰是一個好帳房,卻絕不是一個好管家。你見過歷朝歷代哪個君主一即位就先自舍疆土,更何況是華朝堆了成山的死屍,花了成海的銀錢,守了三百年的北境?”
言罷,李清揚深深地看了沈滿金一眼。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沈滿金氣急攻心,又嘔出了一口血,他顫聲道“這根本不是賭,這是讓劉不知帶著北境軍去送死。這場戰爭北境軍連三成的勝算都沒有,也許戰端一開便成為了一邊倒的屠殺!到時候北境之上,無論軍民,全部不能幸免!而陳泰,他是要讓劉不知替他背這口戰敗的黑鍋,使他的棄城割地成了不得已之舉。而世代守衛北境的劉家將被整個華國口誅筆伐,成為萬世之罪首。然後我們的皇上再搬出平境的年號盡收天下民心。果然夠毒,夠狠!“
沈滿金朝著李清揚啐了一口,血汙沾染上後者的白袍。
這一次輪到了李清揚沒有動。
李清揚從榻上走到沈滿金面前,臉上是說不出的憔悴。
他拍了拍沈滿金的肩,嘶啞道:“記得當年我出獄,仕途盡毀,萬念俱灰,心裡隻想著一死了之。是你在牢門口迎我,說什麽為天下寒門謝我之類的胡話。我看著你腰間的商牌,心裡想著,此事與你一個商人有何關?我心裡隻覺得好笑,想著這天下竟然還有人記得我。當時我就不想死了。人老了,就愛絮叨。小沈啊,有時候我看你是不擇手段的奸商,有時候我看你又是舍生取義的國士。我甚至在想啊,午夜夢回,你有沒有夢見自己成了那劉不知,被百姓景仰,萬民愛戴,就如剛才樓下的景象。“
沈滿金臉埋在雙手中,無聲地哭了。
既然今後再無北境,朝廷也就無需再向商人借銀。為了商人讀書入仕的夙願,他機關算盡,殘殺至交骨肉,最後不但落得兩手空空,還要就此送了性命。
這就是天道吧。
沈滿金如行屍走肉一般,走到屋門前,機械地舉起手臂。
他木然問道:“劉不知......他會去送死嗎?”
李清揚道:“他身邊之人,生死都在陛下一念之間。”
沈滿金心中一痛,推開了門。
只聽李清揚高聲道:“小沈,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為什麽寧可把你拖在京城,也不讓你現在回南境?”
沈滿金慘然道:“大概是要看我客死異鄉,為他侄兒報仇吧。”
李清揚大怒道:“蠢豬!若劉不知贏了,北伐難道就不要錢了嗎?”
沈滿金先是不解,慢慢的,慢慢的,他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狂喜。他連滾帶爬衝出了羽仙樓。
李清揚站在窗邊看著沈滿金狂奔的背影,喃喃道:“少帥,這份大禮老夫給你送去,至於用與不用,就看你自己了。”
歡慶的隊伍一直將劉不知夫婦送到草屋門口才散去。
兩人都喝醉了。他們在酒肆一條街停了大半個時辰。酒家的老板都以自己釀的酒能作為這對新人的喜酒為榮。大家爭先恐後地給他們遞酒:女兒紅、狀元紅、竹葉青、紹興花雕……盛情難卻下,二人只能來著不拒,每飲盡一碗,眾人便一陣歡呼。他們一直喝到頭暈目眩,舌頭髮麻方才離開。
四下無人。劉不知摟著陳雲卿的肩,躺在草屋前的草地上看著天邊的火燒雲,絢爛恢弘,如真如幻。
劉不知指了指草屋,醉醺醺地問:“娘子,門呢?誰人那麽大膽,敢拆我們家公主的門,看小的不好好教訓教訓他!”
陳雲卿嬌羞地擰了一把劉不知的胳膊, 嗔怪道:“勤政殿的門我都踹過,誰讓我敲了那麽久,你都不給我不開門。”
劉不知小心翼翼地問:“娘子,以後你會不會一言不合就對我大打出手?”
陳雲卿想都沒想道:“會。”
劉不知嬉皮笑臉道:“娘子,那咱們說好了,打哪兒都行,可不許打臉。”
陳雲卿看著他,酒力之下,劉不知的側臉像是籠著一層淡淡的微光,像極了夢裡她反覆見到的樣子。
她閉上眼睛,朱唇在他臉上輕輕一點。
劉不知瞬間石化。
陳雲卿握著他的手,緊緊倚在他身邊,輕聲似夢囈道:“呆子,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劉不知張開手臂環住她,輕聲道:“這是一場夢,我們都不願意醒來的夢。”
“呆子,你知道嗎?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想著你。”
“我也是。”
“呆子,你還記得我嗎?”
劉不知聽得這話奇怪,可他實在是太醉了,大腦完全無法思考。
他隨口道:“記得,記得……”便進入了夢鄉。
陳雲卿醉眼朦朧,食指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輕輕劃過。她愛憐地看著他,怎麽也看不夠。她笑著,笑得那麽幸福,那麽美。她將臉枕在劉不知的胸膛上,聽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那麽踏實,那麽有安全感。
她閉上眼,摸了摸自己脖子上一道幾不可見的淺淺傷痕,低聲道:“都那麽久了,你怎麽會記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