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論琴】

　　古玉齋內裡極大，幾個聯排廂房裡按不同種類擺滿了玉器，一櫃一櫥無不裝飾考究，古樸典雅，極適合品賞寶玉，想必有不少豪客在此一擲千金。

　　不過此時，幾位俊美的年輕男女卻都集中在廂房前的院子裡。

　　“群升兄，你來晚了。”說話的公子哥叫任諝，昌陽縣丞任永仲的兒子，典型的官二代。

　　“抱歉抱歉，家中有些瑣事耽誤了一會兒，沒錯過高姑娘的天籟之音吧?”劉群升嘴中應著話，目光早已經投向端坐琴前的美麗女子。

　　她便是劉群升口中的高姑娘，閨名雪菱，是昌陽縣令高頎的掌上明珠，不但有傾國傾城之貌，更為難得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城中無數青年才俊的夢中情人，也是在場所有男士的焦點。

　　高家似乎盛產高顏值的後代，高雪菱的兄長高顥然今日也在，他眉眼間與高雪菱有幾份相似，溫文爾雅，豐神俊朗，舉手投足間彬彬有禮，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可楊青山的注意力卻根本不在這對人人矚目的兄妹身上。

　　一進來，他就見到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心中不由的震動萬分。

　　一個就是任諝。

　　前一世，就是此人無所不用其極，將楊家和顧家害得好慘，最後顧家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遂其意，將顧堇兒嫁給他。

　　成親當日，楊青山中途攔下花轎，卻被任諝指使下人打得半死，投入江中。

　　任諝以為楊青山已死，新婚當夜將楊青山的死訊告知顧堇兒，後者絕望之余，為保全清白，遂一死殉情。

　　可以說，前一世任諝雖然沒有親手殺死顧堇兒，卻是逼死她的罪魁禍首！

　　往事已逾千年，可楊青山卻歷歷在目，他恨不得將任諝碎屍萬段！

　　所以一看到此人，楊青山的拳頭便猛的攥緊。

　　可是，當看到另一張熟悉的臉孔，他那顆充滿仇恨的心卻一下子化開了。

　　在漫長而又孤獨的千年長生中，他曾經無數次想起她，那個謎一樣的女子，那個用自己的善良和美麗讓他重獲新生的女子。

　　陳青痕。

　　她居然也在。

　　楊青山想不通，她和任諝為何會一同在這裡出現，他們之間為什麽會有交集?

　　“群升兄，這位是……”任諝指著楊青山不解問道，今日的聚會只是小范圍的，楊青山根本不在受邀之列。

　　“哦，這位是城西楊公子……”劉群升連忙介紹起來，“……楊峻，表字青山，是劉某的多年好友。他一直仰慕高公子和高姑娘的大名，無緣得識，一直引為生平憾事，劉某今日便冒昧帶他一同前來，還望顥然兄和高姑娘莫怪。”

　　“劉公子抬愛了，在下高顥然，見過楊公子，這位是舍妹雪菱。”高顥然微笑著介紹道，他似乎永遠彬彬有禮。

　　“在下田星洲……”

　　“本姑娘姓董，名柔柔……”

　　其他人也紛紛做了自我介紹，楊青山再孤陋寡聞，也看出這一個個都是城中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連忙收起萬千思緒，一一回禮。

　　“楊公子，小女子陳青痕，一介商女子罷了。初來寶地，真是三生有幸，能結識到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呃，楊公子，楊公子，你怎麽了?”說到一半，陳青痕忽然覺得面前這位楊公子似乎眼中隱有淚花，隻好出聲提醒。

　　楊青山這才驚覺失態，連忙用手一擦眼角，“我沒事，剛才有灰塵不小心飛進了左眼，

讓陳姑娘見笑了。”　　心中這才猛的反應過來，此時此境，他與眼前的陳青痕根本不相識，與任諝也尚未結下仇怨。

　　“兩位公子，剛才外面的古怪琴聲是怎麽回事?”田星洲忽然問道，他是城中首富巨賈田家的獨子，用後世的話說，一位含著金鑰匙出生的貴公子。

　　劉群升摸摸額頭，正發愁如何作答，站在一旁的唐掌櫃已經笑著上前說道:“是剛才下人們搬動劉公子這尾古琴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唐某已經斥責過了，請諸位多多包涵。”

　　眾人都有些狐疑，剛才那陣琴聲明顯是故意為之，不過唐掌櫃既然這麽說，他們也就不好再追問了。

　　唐掌櫃是古玉齋的主人，為人風雅，身在商場，卻難得沒什麽市井氣。他這古玉齋中賣的都是上等玉器，價格不菲，買家非富即貴，所以開店之余結識了不少城中志趣高雅、身份尊貴的公子小姐。

　　認識的人多了，有些還互相認識，便有了定期聚會交流、互相認識的想法。當然，於古玉齋而言，這也是很好的圈圍、沉澱目標客戶的機會，能明顯帶動玉器的銷售。

　　這樣的聚會此前也組織過多次，效果良好，在城中的公子小姐圈中逐漸也有了一點點名聲，有些原本不懂玉的人甚至還慕名而來，與有榮焉。

　　後來這個聚會的圈子越來越大，便逐漸細化，按不同的聚會日期分成了不同主題。

　　今日是初九，主題是作畫，來的都是些喜好丹青之術的公子小姐。唐掌櫃也真是了得，連一直深居簡出、極少露面的高雪菱也能請得動，不曉得用了什麽法子。

　　也正是因為高雪菱這位才女難得來一次，作畫前便先有了古琴的演奏環節。

　　眼下這會兒，因為劉群升和不速之客楊青山的到來，眾人免不了又相互攀談客套幾句，問問家世背景、興趣愛好之類的事情，楊青山的注意力卻大多放在陳青痕身上。

　　“……楊公子的父親不會是雙楊武館的楊雲松楊館主吧?”一位姓呂的公子聽楊青山自我介紹完忍不住問道。

　　楊青山抱拳道:“正是家父！”

　　“雙什麽武館?”田星洲好奇問了一句。

　　“之前是雙楊武館，不過打昨日起，我們改名叫萬松武館了。”楊青山解釋道。

　　田星洲愣了一下，很快眉毛一挑，面露不屑之色，隨口道:“哦，久仰久仰。”

　　旁邊，呂公子與另一位姓時的公子卻都在納悶，今日來的都是城中最有權勢的公子小姐，隨隨便便說個名字出來都是如雷貫耳，便是份量最輕的劉群升，其父親也是大名鼎鼎的城西劉氏家主，按道理，楊青山根本不該在這裡出現。

　　他沒有資格。

　　武館在他們這些人眼裡，本來就是不怎麽入流的職業，即使是城中最負成名的天昌武館和鎮遠武館的公子，他們也未必想與之為伍，更何況還是個末流武館。

　　眾人本以為楊青山也是哪個豪門大戶家的公子，沒想到卻是個開武館耍槍棍的，一時間都沒了興致，董柔柔等幾個富家小姐看楊青山的眼色也明顯起了變化。

　　趁著眾人說話的當口，田星洲將劉群升拉至一旁，壓著聲音說道:“群升兄，能受邀來古玉齋這個雅會的，都是城中屈指可數的青年俊彥，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來的。下回，還請你不要再擅自帶亂七八糟的人前來，這次就算了——這也是任少的意思。”

　　劉群升回頭望了一眼楊青山，悻悻道:“好吧，是劉某的錯，下不為例。”

　　這時，那邊有人提議，繼續讓高姑娘撫琴一曲，以彌補剛才中途被擾亂的遺憾。

　　劉群升忙上前說道:“高姑娘，劉某剛才擾了你的雅興，真是萬分抱歉，不過劉某帶的這尾飛泉琴，定不會讓你失望！”

　　說著便讓人將自己帶的那尾古琴取來，替換下剛才高雪菱所彈之琴。

　　見有好琴，眾人都圍了過來。

　　田星洲伸手撥了下空弦，也未細聽，已然笑起來道:“劉公子別是敝帚自珍吧，琴好不好，你自己說了可不算，要高姑娘說了才算。”

　　眾人都望向高雪菱，這位見琴心喜的美麗女子卻兀自低著頭，一雙如蔥玉手輕輕撫過琴額、嶽山、琴項，又一路向下，細看了弦、徽和焦尾，還用手敲了幾下琴身，半晌才道:“這琴倒是特別。”

　　“雪菱，這琴有何特別?”高顥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懂琴的人，看所有的琴好像都一樣。

　　“製琴是一門大學問，這尾琴在材質的選擇上就很特別。就說這琴箱吧，琴面為陽，世人大多選桐木或杉木，因為這兩種木材音色松透、振動性極好;琴底為陰，堅實、穩定的楸梓木或楠木皆是上上之選，以使陰陽相濟，樂音調和。可這尾琴卻是奇怪……”

　　“有何奇怪?”

　　“其他的材質都沒什麽問題，只是這琴箱……我看不出這是何種木材。”高雪菱輕輕搖頭道。

　　聽她這麽說，眾人都有些奇怪，居然還有高雪菱看不懂的琴。

　　連唐掌櫃都起了興致，低頭彎腰又摸又看，不過他看玉倒是拿手，看琴的眼力也有限。

　　“劉公子，這到底是什麽木材?”高雪菱忍不住轉頭問劉群升。

　　誰知劉群升卻是一臉為難:“高姑娘，你這可考倒我了，我隻知這琴貴得很，十三個琴徽都是玉製的，至於這琴箱什麽木材，劉某可真不曉得。”

　　“這是松木。”他身旁的楊青山忽然摸著琴身說道。

　　話一出口，就有人嗤笑出聲。

　　楊青山抬頭一看，見是任諝，便問:“任公子為何發笑?”

　　任諝瞟他一眼，滿臉鄙夷道:“任某雖不是琴中行家，卻也知道，從古至今從未有人用松木斫琴，楊公子若是不懂琴，大可不必裝懂。”

　　“是啊，家父也收藏有古琴數尾，皆是一等一的頂級好琴，桐木杉木田某多有聽說，可是松木——確實聞所未聞。”田星洲也附和道。

　　他兩人這麽一說，眾人頓時都把目光投向楊青山。

　　劉群升微微有些著急，楊青山是他帶來的，可別出糗鬧笑話，否則的話，他也得跟著丟臉。

　　“兩位公子不知道，未必便沒有，古法雖然少有人用松木斫琴，楊某卻覺得，松木是最理想的琴材。”楊青山從容說道。

　　“楊公子懂琴?”高雪菱一雙秋水一樣的美眸望向楊青山。

　　“只是略知一二。”楊青山平靜回道。

　　“既是略知一二，就不要在高姑娘這等行家面前賣弄了，高姑娘都看不出來的材質，你又怎能如此確定?”田星洲沒好氣地說道，他可見不得有人在心儀的女子面前強出風頭。

　　“田公子，其實我剛才也有點懷疑是松木，只是我從未見過有人用松木製琴，所以一時不敢確定。”高雪菱忽然望著田星洲，來了這麽一句。

　　“……”田星洲一時語塞，他根本沒想到心中的女神會突然捅他一刀……

　　旁邊，呂公子和時公子都在掩嘴偷笑，剛才斷言不是松木的任諝也覺得臉上無光，心中對楊青山更加不喜。

　　“楊公子為何覺得松木是最理想的琴材，能否賜教?”高雪菱似乎對松木製琴極感興趣，又追問道。

　　“賜教不敢。昔年，名士嵇康曾作《琴賦》，上好的琴材應該‘托峻嶽之崇岡’，生長在盤紆隱深的大山深處，‘含天地之醇和，吸日月之休光’，說的不就是松木嗎?”

　　見楊青山隨口引經據典談吐不凡，眾人都有些吃驚，連劉群升也大感訝然，因為他所知道的楊峻楊青山不是這樣的。

　　“而且，琴材之選，唯有松木，能得自然之助，實為天人之選。”楊青山又道。

　　“何謂天人之選?”高雪菱越發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