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聲巨響，驚醒了正在睡夢中的蔣曉紅，她驚恐的抓住身旁的母親，緊緊撲在她懷中，聽著外面房屋撕裂轟塌的聲音，渾身驚顫不已。她的母親緊緊抱著她，呵護著。由於燈火管制，晚上是沒有電的。她看著窗外夜色下騰騰的火焰，好像整個世界已經沉入地獄之中，心中唯一的避風港就是這所房子，在這張床上。

　　這是1937年8月底的南京，凌晨兩三點鍾，寂靜的夜空突然劃過幾道飛機的轟鳴聲，順著自東向西的航向丟下十幾顆炸彈。當爆炸聲和防空警報同時響起時，驚醒了南京這個沉睡安寧的古城。這是自全面抗戰爆發後南京第一次在夜裡被轟炸。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轟炸持續驚擾著南京凌晨的夜晚。爆炸聲或遠或近，而後又是防空警報聲。驚恐的人群在黑夜中逃出家門，向防空洞躲避。夜空中會出現十幾道搜索目標的鎂光探照燈光束以及醒目的高射炮彈道，搜索著漸漸遠去的轟炸機，直到消失。

　　這是日軍的夜間襲擾轟炸，不針對軍事目標，只是為了屈壓中國人的抵抗意志而對居民區的無差別轟炸。雖然如此，現在的主戰場卻是在上海，中國軍隊正和日軍鏖戰在那片狹小的沿海城市，中國則因為這個最發達的國際都市發生戰爭而倍受矚目。中國動員了近七十五萬陸軍，實際到達戰場的約有五十五萬人。日軍則集結了海陸精銳約三十萬人，他們猛烈的炮火和空中投下的炸彈時刻不停的落在中國軍隊陣地上。中國五十多萬大軍的防線儼然禁不住這戰爭機器的絞殺，在防守三個月後，終於被迫全線後撤。

　　在後撤的軍流中有一人，是74軍51師153旅補充團團長，他站在一塊墳頭上，看著前方在稻田中拖泥而行的潰逃大軍，卻根本看不到好走的路，脫口罵道:“這個仗還怎麽打！撤退都成問題，他奶奶的！”

　　他身邊的警衛老李衝他耳邊喊道:“管不了那麽多了，我們還是看看哪條路好走吧，萬一日本兵追來了，走也走不了啦！”

　　大軍後方依然炮火連天的響，大口徑艦炮炮彈劃過天空產生的嗚鳴聲像魔鬼在哭號，劇烈地爆炸如同天邊的滾雷砸入水中，引起的波濤一層層翻滾過來，催動著人心。空中一架拖著濃煙的霍克三型雙翼飛機引起了他的注意，劇烈的轟鳴聲顯示了發動機正在以極速運轉，濃煙的後面正有兩架編隊的日本九六艦載戰鬥機追咬。在雙翼機飛臨頭頂時，兩架日本飛機的機頭各噴出兩支閃爍的火焰.

　　“臥倒！”老李大喊，抓住這位團長的胳膊。這位團長卻早已矮下身體，從墳頭側滾下去。

　　他趴在墳堆一側，只見那架雙翼機拉著火焰向上飛去，但最終支持不住，翻滾著一頭栽向遠處的地面，變成一個火球，嘭！爆炸聲傳了很遠。

　　兩架日軍飛機迅速拉高，再次組成編隊然後又掉頭向下俯衝，機頭再次噴出火焰，向地面的軍隊射擊。只見一團團紅色的血霧伴著飛機轟鳴聲綻放開來。

　　“又死了幾個。”這位團長緊緊攥著手中的泥土，竟然氣的發抖，看著茫茫無邊人頭攢動的人群，狠狠的撂下一句:“奶奶的！我們走！”便帶著警衛向稻田裡走去。

　　泥濘的田裡全是破碎的腳印，到處是被士兵丟棄的槍支和衣物，還有不幸被茫茫潰逃大軍踩死的人。這些人或是因為重傷被遺棄，或是因為疾病而虛弱，最終倒在地上，每隔十幾米一個散布在田裡。他們的軀體半埋在泥濘中，

要麽面部朝上，要麽背部朝上，有的手指還緊緊的抓著身下的稻草根，有的眼睛和嘴巴是睜開的，好像還在呼救一般。如果認真去看這些屍體會覺得可怖和悲憫，但現在這種時刻已經沒人顧得上這個，活著的人將這些屍體當做踏腳石，要盡快逃離這塊死亡之地。這位團長慌不擇路，踩在一個鋼盔上面，滑了一跤，幸好及時被老李扶了起來，若再遲一點，恐怕他就像那些深陷在泥濘中的死屍一樣，成為逃散大軍的腳下亡魂了。站穩後他撥了撥肚子上的泥水，拔出深陷在泥濘裡的雙腳，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他奶奶的。”　　這位罵咧咧的團長就是蔣曉紅的父親，他叫蔣雲鼎，雖然今年才35歲，可是看上去卻有四十來歲年紀。在羅店戰鬥的三個月，衣服上都是血汗和泥土，嘴巴周圍留了一圈虯雜的胡須，滿臉的堆滿了硝煙和風塵，好在被鋼盔遮住，而不至於被別人認作是乞丐。

　　經過近乎三個星期的日夜奔波，在一個陰沉的中午，他才帶著殘存的部隊到達集結地，離南京只有二十多公裡的句容區，即江蘇省第一行政督察區。沿途在引導員的指引下，他帶著部隊經過城門進駐到自己的駐地。看到成隊挑著熱飯菜和熱水的百姓，心中感慨萬千。想著在撤退途中，因為軍隊後勤補給不力，幾十萬的大軍隻好一路逃一路討飯，因此而餓死和傷病而死的軍人甚至遠遠超過戰死的數量，從上海到南京長達三百公裡的路上隨處可見穿著軍裝的餓殍病屍。有的村莊被前面潰退的軍隊一掃而空，什麽吃的也沒剩下。為了生存，他們也隻好乾起搶劫和盜竊的勾當，而迎接他們的是懼怕的目光和驚恐的逃亡。那種飯吃的真不是滋味，現在想起來，滿心的都是酸楚。當然，他們身後還有數之不盡的饑腸轆轆的軍隊正在往這邊潰退，至於他們會遇到什麽，蔣雲鼎用腳趾也能想得出來。

　　現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填飽肚子，再拋掉煩惱，然後找個能睡覺的地方，把自己弄得暖暖和和的睡他個昏天地暗。可是很多要命的事情還沒有做，又如何敢睡，看到百姓已經將飯菜挑到臨時搭建的棚子裡放下了，那麽，首要的就是先填飽肚子，其他的然後再說。

　　在棚子裡，他扯開衣領，正捧著藍邊碗狼吞虎咽碗裡面的飯菜，一邊想著找旅長和師長報到時該如何說話，不想旅長李天霞就在這吃飯的檔口先找了過來。

　　“團座！”參謀梁成叫道，他跑過來伸直了胳膊指著外面，說道:“旅長來了。”

　　蔣雲鼎放下碗，走到熱水桶旁，拿起竹瓢舀起一瓢水，送到嘴邊吹了吹就喝了一口，燙得他齜牙咧嘴。他抹把嘴，將竹瓢扔到水桶裡後，招呼梁成道:“走”，便當先向外走去。

　　他邊走邊扣上扣子，來到棚子外面，看到旅長李天霞正在視察傷兵。他微微咳嗽下就徑直走過去，立正敬禮，“長官！”

　　李天霞輕松回了一禮，然後朝他招招手，帶他邊走邊說:“305團昨日已經歸建，現在我就等306團了，先跟我簡單說說你們撤退的情形。”

　　蔣雲鼎咂了咂被開水燙的有些發麻的舌頭，說道:“四天前，我部撤到武興一帶還遭到鬼子騎兵的追擊襲擾，估計有兩百多人，應該是先頭偵查部隊，副團長親自帶一個連阻擊，我們商定打退鬼子的騎兵後就到曹家村會合，我就率領剩下的人先趕到曹家村，構築起臨時防線，但是到當天晚上十點鍾也沒等到副團長，也沒有任何聯絡，我不敢多留，隻好留下標記，就帶領所有人連夜趕路，每天隻休息四個小時，一路上除了飛機就沒有鬼子的蹤跡了。”

　　“四天前?也就是說，日軍離我們只有四天的路程。”李天霞低頭沉思，然後說道:“嗯，你們一路辛苦了，現在你手頭上還有多少人?傷病員有多少?”

　　蔣雲鼎說道:“副團長那一個連不算在內，大概還有一千多人，傷病員不少，正在等待醫治。”想起原本兩千多人的團，經過戰鬥，只剩下一千多號人，相當於一個加強營的兵力，而那陣亡的一千多人都遺屍陣地，而且撤退時還丟了副團長，他不禁苦笑。

　　李天霞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先安置好部隊，再弄些擔架，叫一些輕傷員做擔架兵把重傷員轉到臨時醫護所醫治，然後把你部所有能戰鬥的人員統計一下交給我，要快，需要什麽隻管說，我盡量給你。”

　　蔣雲鼎稱是， 接著卻聽李天霞道:“但我這裡人手和物資都不足，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蔣雲鼎苦笑，隨即問道:“我們在這裡呆多久?”

　　“哦，應該不會太久。”李天霞說道，“這只是個臨時的駐地，等74軍全部集結完畢後，我想我們就會調到後方去休整補充，但是軍官就不太好派遣，希望你的副官能趕回來。”他拍著蔣雲鼎的肩膀說道:“我們在羅店的戰鬥失去了太多的人，他們都是好弟兄。”

　　蔣雲鼎點點頭，心裡突然咯噔一下，暗道:“不知道曉紅和美晴怎麽樣了。”他扭頭對李天霞說道:“我想回南京一趟，看看。”當著李天霞投視過來的眼神，鄭重的說道:“請長官批準。”

　　李天霞笑了笑，背著雙手，歪著頭看著他，說道:“擔心家裡?”見蔣雲鼎點頭不語，又笑道:“我們兄弟之間什麽話不好說。”說著又將手搭在蔣雲鼎的肩膀上，說道:“不要著急，如果他們之前沒事，現在也會沒事，而且你還要到師長那裡報到，他也會問你一些情況，你最好先把部隊的事情搞好，現在可是非常時期，戰爭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他知道，日軍正緊隨撤退的中國軍隊向南京趕來，恐怕很快又要進行一場大戰，問道:“我什麽時候去見師長?”

　　“安置好部隊後來找我，我也要寫一份報告，然後我們一起去。”李天霞拍了拍蔣雲鼎的後背，“先吃飯吧。”

　　“是。”

　　目送李天霞離開後，梁成問道:“團座，現在做什麽?”

　　蔣雲鼎扯開衣領，說道:“回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