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風漸寒,月已高升,灑下滿城冷輝,為這座孤城的秋夜增添了幾分朦朧的美。
“陰山南祁山北/我的家如世外……”
朦朧的夜色中,平陽城中火光點點,夜空中有歌聲在輕輕地飄蕩著,透著六分眷念三分自豪還有一份悲切,“平陽的黃土甘河的水/陰山的銅鐵祁山的煤/走遍天下也不及我的故鄉美……”
西門城頭,李正窩在箭垛下,靜靜地聽著那歌聲,卻沒有跟著和。
他並不在乎平陽郡是不是這麽美。
他牽掛的是夜探敵營的三個袍澤兄弟——尤勇、薛彪和武士信。
連續兩夜,劉都頭都沒有派李正去探敵營,卻把他派到城頭值起了夜,於是,他只能窩在箭垛下暗自為探營的袍澤兄弟擔心。
“平邑稻米香珙縣牛養肥,”
一旁的士雄卻沒有半分擔心的神色,只是輕輕地跟著那歌聲合著,眼中盡是眷念之色,“隴縣蜂蜜甜羅邑絹帛美……”
分散在城頭的十多個丁壯也在跟著合,那神色和士雄如出一轍,“我的家在平陽,我的家如世外……”
突然,李正感覺壓在屁股下的繩索輕輕地動了,頓時精神一振,連忙起身松開了繩索,探頭往城下望去,就見一個黑影沿著繩索慢慢地爬了上來。
“士雄,”
李正隨即輕輕地踢了一旁的士雄一腳,壓著嗓子,“你哥回來了……”
士雄也姓武,和武士信是親兄弟。
“這麽快?”
武士雄一怔,連忙翻身爬了起來,探頭往城下望去,一望之下卻擔心了起來,“尤大哥和薛大哥怎麽沒回來?”
李正也沒有看到尤勇和薛彪的身影,聞言皺了皺眉,“該不會出事了吧……”
“拉我一把!”
李正話音未落,武士信便已爬到了近前,抬頭衝他們輕輕地喊了一聲,臉上卻有振奮之色,“我有好消息……”
好消息?
李正和武士雄都是精神一振,連忙伸手拽住了繩索,奮力往上一拉,將附在繩索上的武士信猛地拽了上來,迫不及待地問了起來,“什麽好消息?”
“嘿嘿……”
武士信的手在城頭一撐,從箭垛間的缺口翻了進來,一掃兩人,難掩興奮之色,“我們碰上援軍了!”
“援軍?”
李正和武士雄頓時大喜,“朝廷真在六盤關打了勝仗?”
祁山自甘州平原之南一直向東延伸,在甘州平原東部又折轉向北,巍峨的山勢徹底地將甘州平原和關中平原阻隔開來,六盤關便成了連接甘州和關中的唯一咽喉,是朝廷大軍馳援甘州的必經之路。
“呃……”
武士信一怔,神色猶豫,“這個……反正我們有援軍了!我去跟都頭匯報一下!”
說罷,武士信一轉身,便匆匆地往城下去了。
望著武士信匆忙的背影,李正和武士雄一愣,面面相覷。
朝廷大軍既然沒有打敗圍攻六盤關的叛軍,平陽城又哪裡來的援軍?
城牆跟下,劉都頭正和幾個兄弟圍著火堆唱著歌,突然看到武士信匆匆而來,連忙起身迎了上來,“士信,敵營情形如何?”
“都頭,”
武士信連忙調頭走向了一個無人的角落,“過來說!”
“怎麽了?”
劉都頭心中一緊,連忙跟了上來,“事情不順利?”
“不是,”
武士信望著劉都頭,
聲音低沉,“六盤關……已經失守將近半月……” “呃……”
劉都頭聽得渾身一震,旋即面色一沉,緊緊地盯著武士信,聲音嘶啞,“你……怎麽知道?”
“唉……”
武士信輕輕地歎了口氣,神色凝重,“我們在城外遇到了詔討使扈大人派出的探子……”
“詔討使?”
聞言,劉都頭皺起了眉頭,“你們可有見到他本人?”
詔討使並不是大永帝國的常設官職。
“沒有,”
武士信連忙搖頭,“尤勇、薛彪跟著去了,讓我先回來報信。”
說著,武士信又連忙補充,“聽說詔討使已經在平邑和羅邑聚起了三千丁壯,隱於祁山,正準備救援平陽城……”
平陽郡下轄六縣,其中平邑和羅邑均在祁山北麓,地勢較為複雜。
“好!”
劉都頭頓時精神一振,轉身就走,“我馬上向劉校尉匯報!”
都頭之上有指揮使,指揮使之上是校尉,校尉才是郡中最高的軍事長官。
平陽郡的校尉也姓劉,開戰伊始便親冒矢石,廝殺於城頭,倒也悍勇,手下五個指揮使也每戰必親自提刀上陣,不過,戰至此時,五個指揮使已去其三,劉都頭的頂頭上司羅指揮使便是在五日前喋血城頭的。
所謂刀劍無眼,上了戰場,敵人的刀劍可不會因為你官高位尊就不砍你,要活命就要看本事和運氣了。
如今羅指揮使已死,新的指揮使人選又沒有定下來,劉都頭隻得直接向劉校尉匯報。
校尉府在城東,一棟不大的宅子已被拆得面目全非,劉都頭進來時,劉校尉正立在院中聽著城中隱約飄蕩的歌聲發著呆。
“大人,”
劉都頭大步流星地進了院門,直奔劉校尉而來,滿臉振奮之色,“援軍到了!”
“呃……”
劉校尉渾身一震,緩緩地扭頭望向了劉都頭,濃眉一皺,有些紅腫的眼眶中精芒畢露,“六盤關……怎麽會有援軍?”
顯然,他早已知道六盤關陷落的消息。
“大人……”
劉都頭心中一凜,連忙垂首,“屬下拍了三個兄弟趁夜出城,本來準備探一探敵營的情形,卻不想碰到了詔討使扈大人派出的探子……據那探子說,扈大人已經在平羅兩縣聚起了三千部眾,正欲救援平陽城。”
“扈大人?詔討使?”
劉校尉的沒有皺得更緊了,低頭沉吟著,“不曾聽說過朝中有哪位扈大人,這樣……”
說著,劉校尉一抬頭,“你先回去,繼續派人聯絡……我去問問郡守大人,一定要先探清他的真偽!”
詔討使雖不是常設官職,但其職權卻比一州刺史還要大上幾分,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
“諾!”
劉都頭心中一緊,連忙答應。
平陽城已被困兩月有余,此時能得一支援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若那援軍有詐……平陽城怕是就要萬劫不複了。
劉都頭不敢怠慢,匆匆而返,徑直找武士信去了。
此時,武士信正在城頭焦急地等著薛彪和尤勇,見到劉都頭匆匆地上了城頭,連忙迎了上去,“校尉大人怎麽說?”
劉都頭輕輕地搖了搖頭,“校尉大人也不曾聽說過朝中有個扈大人,去問郡守大人了。”
“呃……”
武士信也皺起了眉頭,神色猶豫,“會不會有詐?”
“唉……”
劉都頭歎了口氣,“只有等薛彪和尤勇回來才知道了!”
“都頭,”
一旁的李正望了過來,衝劉都頭呵呵一笑,“歎什麽氣嗎?不管援軍是真是假,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啊!”
“好事?”
劉都頭一愣,滿臉疑惑地望向了李正,“怎麽個好法?”
“若援軍是真,”
李正緩緩分析起來,神色篤定,“那就最好了!若援軍是叛軍想出來的詭計,那我們就來個將計就計嘛!”
“嗯……”
劉都頭稍一沉吟卻搖了搖頭,“若是難辨真假呢?”
“不會的!”
李正嘿嘿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們安心等薛彪和尤勇回來吧!”
世人常說“真假難辨”,其實,那都是不肯用心的托辭罷了。
深秋的夜有些涼,幾人就縮在箭垛下小聲地聊著天,聊起了珙縣的肥羊,聊起了羅邑的絹帛,還有清澗的婆姨……李正卻只能靜靜地聽著,就像個充滿求知欲的學生。
“他們回來了!”
月兒漸漸隱入了烏雲中,已經是後半夜了,正在箭垛前張望的武士雄突然興奮地低吼了起來,“有三個人影……”
聞言,劉都頭和武士信都是精神一振,連忙向城下望去,果然就見朦朧的夜色中,三個黑影正快速往城下躥來。
不多時,三人順著繩索爬了上來,一前一後正是薛彪和尤勇,中間卻是個一襲布衣的精壯青年,攀繩動作卻比薛彪和尤勇還有靈巧一些。
“這位兄弟是扈大人的信使,
不待劉都頭詢問,薛彪便精神抖擻地介紹了起來,“我們在寇家村見到了扈大人……”
“小人叫寇狄,”
那青年連忙衝劉都頭一抱拳,神色肅然,“本是平邑學子,這些年一直在京城遊學,聽聞平邑失陷,便隨扈大人一同回來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那青年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了,劉都頭恍然大悟,“你是寇縣尊的公子?我說怎麽有些眼熟……走,隨我去見校尉大人……”
叛軍攻破平邑城時,寇縣令自殺殉國……這援軍想來是不會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