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藍橋獻寶似的弄來一口石鍋,說這是他把一塊完整山石純用內力剖開的,用來給二女燉湯再合適不過。
“瞧把你能的。”李靜姝在窗前給白雪音梳著頭髮,看也沒看門外的藍橋,“也罷,雪音妹妹昨日終於封印住火毒,正是身子最虛弱的時候,就像久病初愈的重患,需要長時間的滋補和調養,你這口鍋,正好拿來給她燉湯。”
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照射下來,水珠仿佛變成了珍珠。
當李靜姝做完最後一個動作,她的上身微向前傾,雙臂分開後展,如仙鶴般單腳站立,將少女姣好的曲線展露無遺。另一條則筆直地緩緩向上抬起,劃出一條完美弧線的同時,也用腳尖撩起一串水珠。
藍橋自更不必說,初時他還能隱約感覺到李靜姝的舞步是伴著谷內的各種自然聲響,沒過多久這些自然之聲便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他響雷般的心跳聲。
她嬌靨如花,腳步輕盈如燕,身姿曼妙至即使在藍橋身邊觀看的白雪音也感到面紅耳赤,生出想把她擁入懷中好好憐惜的衝動。
宛如一隻留戀花叢的蝴蝶,不知伴著哪一陣輕風,她就這樣在溪岸上翩舞起來,沒有絲竹管弦的配樂,就這樣和著風聲,水聲,以及兩岸枝葉搖動的沙沙聲,恣意起舞。
她亭亭立在溪岸的淺灘上,陽光從山巔斜射而下,將整片谷底映成璀璨的金黃色,清澈的溪水拂過她的腳面,時而將她雙足淹沒,時而又露出玲瓏的腳趾,水花飛濺如閃耀的寶石,襯出她別樣的美感。
藍橋不明就裡地跟著她來到谷底的溪邊,正想問她還要給自己何物,就見她彎腰脫去鞋襪,赤著雙腳走到溪岸邊,盈盈一笑道:“我想獻一支舞給你。”
李靜姝看了看天色,見太陽已斜至兩側的山崖上,拉起藍橋的手道:“最後還有一樣東西給你,跟我來。”
“還是你想得周到。”他喜形於色地把玩著劍鞘,像個得到心儀玩具的大孩子。
藍橋把流光劍插入新買的劍鞘,果然尺寸合適,且能隱藏在大氅的後腰處,想拔劍也十分方便。
“還有這個。”她向藍橋展示了一支劍鞘,“這劍鞘可掛在大氅內暗藏的系扣上,隱蔽性極強,不會讓人察覺你帶著寶劍。”
她一樁樁一件件地講著,像溫柔的妻子囑咐即將遠行的丈夫,無論他多不耐煩聽自己嘮叨,也堅持把每個細節交代清楚。
“這些都是送給你的。”李靜姝把東西平攤在地面,依次解釋道:“這些都是我在縣上藥房配好的藥,有治暈船的,有解毒的,有治內傷外傷的,有治失血過多的,還有用於你連場作戰時給你解乏的。為方便區分,這些藥包我已做成不同的形狀,我會另附一張詳細的清單,以免你混淆。兩把匕首我已試過,都很鋒利,且剛好可藏進大氅的左右袖口,在危急時刻出其不意,給敵人致命一擊。這大氅也是我轉了好幾條街才選到的,用的是防水的皮料,即使被海水濺到也不會打濕,裡面很多口袋,可用來裝那些藥包……”
李靜姝直至黃昏才返回河谷,帶回了一件全新的皮質大氅,兩把精致的小型匕首,還有很多已經用油布分包好的藥品。
“到時你自然知曉。”
“還有什麽要買的?”
“你先好好陪陪雪音妹妹,我要再去縣上一趟,給你買些路上要用的東西。”
“好。”
“你等明早再出發,反正浙江出事也不是一兩天了,與其匆匆忙忙趕去,還不如準備得充分些,以免到時碰到意外心中慌亂。”李靜姝耐心地道,“至於你在這谷內的最後一天怎麽過,也得聽我安排。”
“你說。”
“先別急著謝我。”李靜姝伸出一根手指道,“我還另有一個條件。”
“多謝你能理解。”藍橋感動地道。
“好吧。”李靜姝拗不過他,無奈妥協道:“你到了那邊,自己也要小心,千萬別逞強。雪音妹妹這邊你隻管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可……”李靜姝還想再說什麽,又被藍橋打斷:“師妹還需要一段時間康復,在此期間我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你就應了我吧。”
“你還是留在這裡,師妹還要拜托你照顧呢。”藍橋語重心長地對李靜姝道,“我對師妹的擔憂並不比菱兒少,有你陪在她身邊,也能讓我在千裡之外不致為這裡的事分心。”
白雪音此時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幫著藍橋勸道:“是呀靜姝姐,你又不會武功,還需我師兄分心照料。唉,要是我還能使劍就好了。”
“我自己去。”藍橋拒絕了她,“那邊現在是倭寇的地盤,每一步都有可能遇到危機,我一人一劍,進退也方便些。”
“我和你一起去。”李靜姝毫不猶豫地道。
“恰是倭寇鬧得最嚴重的樂清縣。”藍橋頹然道,“她雖說是和沈大師一起,但兩個人的力量在幾百艘船的數萬倭寇面前,仍如浮萍一般。我就算沒辦法擊退倭寇,至少要把他們帶回來。”
“什麽!”李靜姝失聲道,“你說小夜去了浙江?”
“那我也非去不可。”藍橋語氣異常堅決,見二女只是盯著他看,終承認道:“菱兒去了那邊,我擔心她,”
兩女都被他嚇了一跳,不解他為何忽然做出這個決定。李靜姝勸道:“就算你心系百姓,這幾萬人的倭寇也不是你一個人去就頂用的。”
“等不了那麽久了。”藍橋斷然道,“我這就到浙江走一趟。”
李靜姝歎道:“可依著目前的事態,總得等皇上和燕王在戰場上分出個勝負,勝利方才有可能騰出手處理倭寇這個大患。”
藍橋頓了頓又道:“他們攻掠城池,搶奪財物,虜劫百姓,在那樣的環境裡,任何人想要生存下來,都是極困難的。”
李靜姝露出崇拜之色,仿佛沒想到藍橋能從她的寥寥數語推斷出背後這麽多的情況。
“至少要三到五萬人,加上幾百條戰船才夠。”藍橋深吸了一口氣道,“這絕不是烏合之眾的零散倭寇能辦到的,他們背後一定有個野心勃勃的指揮官,把沿海數十座島嶼乃至琉球的倭寇擰成了一股繩,趁著朝廷忙於對付內亂的良機,想到內陸來分一杯羹。”
“這倭寇得有多少人啊,能攻下兩個府?”白雪音沒有察覺藍橋神情的異樣,輕聲問道。
再強大的高手面對千軍萬馬,也同樣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
聽到這個消息,藍橋心中猶如響起一道炸雷,緊抿著嘴唇沒作聲。倭寇在東南二府掀起一場苦難的風暴,而他師祖沈心流和愛妻風夜菱所在的玉環楚門一帶,正位於這場風暴的中心。
此事雖說與天下矛盾的核心靖難之役無關,李靜姝的語氣仍十分沉痛:“這些能逃出來的百姓都是幸運的,更多人怕是都要死在戰亂之中,又或被倭寇捉作奴隸。”
“今天我在鄉上得知一件大事。”李靜姝一邊準備燒火煮飯,一邊隨口說起今日外出探聽到的消息:“東南倭寇得寸進尺,悍然攻襲台州溫州二府,二府因事先準備不足,加上大半兵員被抽調入北伐軍,完全不是倭寇的對手。其中台州城已於十八日前失陷,溫州城雖勉強守住,卻也被戰火摧殘得破落不堪,幾如鬼域。二府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廬州府派人向其下轄各縣、鄉貼出布告,如遇東南沿岸來的難民,望妥善收容,勿使鬧出民變。”
李靜姝恰好這個時候回來,目睹了這一幕後自是不悅,把保護不力的藍橋和調皮搗蛋的白雪音數說了一通,使自知理虧的二人如犯錯的孩子般立在一邊,彼此不時偷望。
白雪音趴在藍橋身上,絲毫沒察覺藍橋是因為什麽變得小心翼翼,咯咯地笑著,還不住往藍橋身上潑水。
“你小心些啊。”藍橋話才出口,又怕勾起她不能動武的事引她傷心,忙改口道:“沒事沒事。”
藍橋眼疾手快,一閃身已竄到白雪音的身前,雙臂張開將她抱住,兩個人一齊跌進溪水裡,全都浸個濕透。
她終究仍是體弱,再加上水下的石頭又圓又滑,一不留神就踉蹌了一下,眼瞧著就要跌倒。
白雪音自覺今日身體狀態不錯,便卷起褲腿,光著小腳踩進沁涼清澈的溪水裡,頑皮地追逐水中的魚兒。
這一日輪到李靜姝去鄉上的市集采買日用,藍橋則和白雪音坐在瀑布的水潭邊乘涼。
至於飲食方面,在兩位大廚的悉心侍候下,白雪音已出落得豐腴起來,比起往日清瘦幹練的形象更多了幾分女人的嫵媚。隨著天氣越來越炎熱,二女在衣著的選擇上愈發大膽,時常隻隨意穿兩件短衣和短褲,像未開化的原始人般在山林河谷之間嬉笑玩耍,將誘人的美好身材展現在天地之間,也時常讓藍橋為此感到口乾舌燥。
藍橋仍堅持每天給白雪音講一個故事,不過有了李靜姝的加入,他和李靜姝常為同一個故事產生不同的見解,往往在白雪音還一知半解的時候,他們先要進行一場辯論。
李靜姝因同是女孩子,對照料白雪音生活的細致程度遠勝過藍橋一人在的時候,從早晨起床幫她洗臉梳妝,到傍晚陪她沐浴擦身,其體貼入微的程度甚至讓白雪音懷疑,自己是不是個殘疾人。
是啊,誰規定刀光劍影的人生才是人生呢?
對於她再不能運用內力和武功的事,三個人就像有了默契,誰也不再提及,仿佛承認眼下的狀況,已是最完滿的結局。
轉眼到了六月,三個人在谷中的日子平靜而悠閑,隨著天氣日趨變暖,白雪音也逐漸向正常人的情況恢復。按照李靜姝的估計,最多再有兩個月,白雪音就可以恢復到正常人的體力,甚至獨自登上西邊那座可俯瞰群山的高峰。
“我答應你。”李靜姝看著白雪音懇切的神色,心中雖不落忍,卻也著實松了口氣。
“這件事姐姐也不要對我師兄說。”白雪音抓著李靜姝的手,又叮囑道,“我不想他做出違心的抉擇。”
“我知道。”李靜姝暗歎一聲,半是友善半是安慰地摸了摸白雪音的頭,“你真是個好姑娘。”
“不是不願,是不能。”白雪音倏地抬起頭道,“靜姝姐看過秘笈,應該也知道第六層那章,究竟記述著怎樣的功法。”
李靜姝奇道:“你就這麽不情願把乾坤訣練下去?”白雪音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李靜姝的意料。
白雪音幽幽道:“罷啦,我就當那件事是我自己記錯,其實我已經服下冰蓮雪精丸,火毒也因此治愈了。”
李靜姝瞥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找花語夕算帳了?”
“第六層……嗎?”白雪音面上現出一閃即逝的紅暈,接著她神色一黯,難為情地道:“那這……其實當個普通人也挺好,這世上不會武功的人多了去了,再多我一個也無妨。”
李靜姝有些心虛地笑了笑,沉吟片刻道:“其實,你想恢復武功也不是全無辦法。只要等你身子再好些,和你師兄一起習練乾坤訣最後的第六層功法,就能將火毒徹底消滅。”
“不動內力,我的幻雪劍法就是個擺設……真的沒有辦法讓我恢復武功嗎?我還想找花語夕那妖女報仇呢。她設下毒計,搶走慕容師叔的冰蓮雪精丸,又把我害得這麽慘,我都沒和師兄說這件事,為的就是有一天能親自找她算帳。”
“也不算白練,對付幾個小流氓還是綽綽有余,只要不動內力,一切都還好說。”
白雪音從沒想到過這一點,忍不住道:“那我這一身劍法武功,就算白練了?”
“這就對嘍,多笑一笑,對康復有好處。”李靜姝在白雪音身旁坐下道,“你現在壓製住了火毒,等再休養幾個月,正常活動便可無礙。不過你要記住,你以後再不能和人動武了,特別是不能運用真氣。因為你的真氣正時刻處於壓製火毒的狀態,一旦運氣和人戰鬥,封印減弱,火毒便會失去控制,向你的經脈內反噬。真到那時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白雪音看她一副笑得喘不上氣的模樣,也不由莞爾,赧然道:“我就是比較呆嘛。”
李靜姝早笑彎了腰,捧著肚子道:“哎你等等,先讓我笑一會,我說雪音妹妹,你也太配合我了吧,原來你真沒聽過這個故事。”
白雪音怔了半晌,似乎在仔細琢磨李靜姝這個故事的含義,待看到李靜姝憋不住笑出來,終於恍然自己被她捉弄,大嗔道:“好哇,姐姐原來是取笑我來著。呸呸,你是她的妻嗎?誰又是小妾了嘛!師兄要是知道你背後這麽說他,肯定要氣你咧。”
“妻對妾說……”李靜姝狡黠地一笑,有意無意地先拍拍自己,再拍了拍白雪音的香肩:“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意思是,沒想到我們一輩子所仰仗的夫君,竟是這樣的人。於是妻妾相擁而泣。”
白雪音愕然道:“她怎麽說的?”
她說到此處,忽然斂住笑容,強作正色地道:“妻子回家後,把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告訴齊人的小妾。”
李靜姝看著白雪音認真想知道下文的神色,又是掩嘴一笑,接著道:“她跟著丈夫幾乎走遍全城,卻沒見到有誰和她的丈夫交談,直到最後,她看到丈夫走進墓園,向掃墓的人乞討殘羹剩飯,原來這就是他每天酒足飯飽的秘密。”
白雪音被這故事勾起好奇心,問道:“她丈夫去哪裡了呢?”
“這句話語出《孟子》,講一個齊國人的故事。”李靜姝笑吟吟地解釋道,“說這齊人有一妻一妾,每次丈夫外出,都吃飽喝足回家,說是和有錢有勢的人飲宴。妻子心中生疑,因為她從沒見過有什麽體面的人到家裡造訪,便決定悄悄跟隨丈夫,看他究竟去了什麽地方。”
“姐姐你說什麽?”白雪音大睜著眼,不理解李靜姝說的是什麽意思。
李靜姝見他去遠,搖頭歎道:“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
藍橋揮了揮手,表示聽到。
“多買點雞蛋。”李靜姝在樹上喊道,“弄隻老母雞回來也行。”
說罷他放下石鍋,趕在二女反對之前,一溜煙竄下了樹。
“我不是這意思,能和你們結廬而居,那是尋常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藍橋尷尬地轉著眼珠,發現再找不出什麽好借口,隻得硬著頭皮道:“總之,我很快就回來。”
“原來橋哥哥是在谷裡住得膩了,想出去轉轉。也對,一個多月都待在這,確實憋悶得緊。”李靜姝一語道破藍橋的心思,“只是想到我們兩大美女都留不下橋哥哥的心,未免還有些沮喪呢。”
藍橋好像早料到她會如此對答,馬上接著道:“你說的對著哩,只是咱們這山溝溝裡除了魚蝦和少許鳥獸,也沒什麽好的食材,我就琢磨著是不是該到鄉上去一趟,從市集買點好貨回來。反正你現在也回來了,師妹和你在一起也沒什麽危險。”
白雪音在李靜姝身前乖巧地坐著,仿佛想扭過頭來看藍橋,又被李靜姝按著動彈不得。她看起來十分疲憊,精神比突破前還要萎靡,只有那本來看著蒼白的臉頰,如今似已有了些血色。
請你記住我現在的模樣,當遇到險境時,也請一定保護好自己,不要輕易以身犯險。
因為在千裡之外,有人等著你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