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一路逆水而行,卻順著東南風。第二天一早,解縉的婢女青竹前來叫門,喚藍橋到花廳用早點。
藍橋梳洗過後怕解縉久等,來不及去看白雪音便匆匆來到花廳。
花廳裡解縉和李祺相談正歡,卻不見其他人。
桌上擺了一人一碗的白米粥和四樣精致的漢派小菜,解縉招呼藍橋道:“都是江湖兒女,不必拘禮,動筷子。”
他一邊把桌上的菜碟往藍橋一側推了推,一邊繼續和李祺的對話道:“其實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並非位極人臣的權力,而是想利用我這短短數十載的浮華一生,為我華夏民族璀璨文明的延續獻一份微薄之力。”
李祺拿小匙喝著粥,悠然地道:“解大人志存高遠,在下佩服。敢問解大人,想通過何種方式實現這文化傳承的宏圖大志呢?”
“問得好。”解縉顯然被激起了談興,卻不急著一吐為快。
他先夾了口小菜,又扒了兩口粥,這才侃侃而言道:“我華夏文明源遠流長,前有商周秦漢,後有魏晉唐宋。我們之所以能了解到前人的所思所為,靠的是什麽?”
李祺家學淵源,笑答道:“當然是靠讀書,讀書知古今,讀書知興替。”
“不錯。”解縉遇到知己,極是欣慰地道,“所以我這一生最想做成的大事,就是編書。”
他放下筷子,口若懸河地道:“從商周至今已有兩千多年,在這兩千多年間,有春秋聖賢的諸子百家,有建立我大一統帝國根基的秦經漢典,工藝巧技有夢溪筆談,音律樂理有楚辭漢樂,史書則前有左傳史記,後有資治通鑒,其他山川地理唐詩宋詞更不必詳述。這些我華夏文化長空中最璀璨的明星,之所以能為我輩今人所知,皆以書傳。”
李祺點頭表示同意,欣然道:“書文傳天下嘛。”
解縉喟然道:“然而就是這些記載著我們燦爛文明的書卷,流傳至今又何其容易?它們多是代代相傳的謄抄本,部分藏於朝廷,部分散落民間。世人讀書不易,若無錢買書,便只能借書謄抄。兩千年下來,就算沒有焚書坑儒這樣的慘劇發生,天知道又有多少書永遠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
李祺夾了一根酸豆角放到粥碗裡,然後扒拉著把碗裡的米粥一口吃盡,放下碗道:“遠的不說,就說唐朝之後,五代十國相互征伐不休,大宋時期先是遼國,後又有金國,烽煙始終難熄,再到蒙古人的鐵蹄踏進中原,經史子集毀於戰火者當不在少數。”
“先帝宏才大略,設府學縣學以開民智,設科舉以為國選士,可天下萬千學子,又從何處覓得這麽多書來讀呢?”解縉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又慷慨激昂地道:“到我大明開國,印刷術已成熟,正是收集古今經典,修編印刷廣傳天下的最好時機。”
李祺動容道:“大人是說……”
解縉兩眼放光地道:“設想一下,當這些在歷史長河中沉浮了千百年的經典通過印刷術成千上萬地複製出來,再傳播到我華夏大地的每個角落,不但老百姓讀書的開銷從此大大降低,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文化將永不會再失傳。此舉若成,當可福蔭子孫直至千年以後,讓我華夏文明永久長存!”
“好一個千秋大業!”藍橋在旁聽了解縉的宏篇大論,激動地一拍桌子道:“沒想到我們在這邊打打殺殺,解大人的目光卻已看到千年以後的文明延續,在下實在是佩服。”
解縉苦笑道:“藍少俠就不必吹捧我啦,此次河州之行禍福難料,還要仰仗幾位俠士,陪我共渡難關。”
“這是當然。”這時白雪音拉著花語夕走進花廳,坐到藍橋身邊笑道:“就算為子孫後代著想,我們也得保解大人一路平安。”
花語夕看起來精神不錯,比起昨夜受刑後的慘狀已是好了不少。她的右腕被一條短鐐鎖在白雪音的左腕上,看來她們昨夜就是這樣擠在一張床上度過的。
白雪音注意到藍橋的目光,笑道:“放心吧,我沒再對她動刑,這短鐐只是防她逃跑。非但如此我還給她洗了澡梳了頭又重新包扎了腳上的傷口,不信你可以問她。”
花語夕搖著頭道:“你的仙女師妹或許是吃錯藥了,放著這大好機會不把我往死裡整,反而把我伺候地舒舒服服,真是夠善解人意的。”
藍橋朝白雪音投以感激的一笑,白雪音嫣然回應,兩人默契盡在不言之中。
吃罷早飯,花語夕湊到藍橋耳邊悄聲道:“回房去,我有話對你說。”
藍橋以為花語夕終被打動,於是帶著她和白雪音回到艙房,問道:“花大家想說什麽?”
花語夕掂了掂連在連白雪音手上的鐐銬,鄭重其事地道:“我要走了。”
“走?”藍橋奇道,“你走哪去?”
“從哪來,就到哪去。你還真想我一輩子當你的俘虜啊?”花語夕見藍橋一臉大惑不解的神色,笑了笑道:“我在對解大人發動突襲前,曾和隨行的手下交代,如果第二天正午之前我沒回來,他就會飛鴿傳書至楚水城,讓身在楚水城的邊城箭處決風家小姐。”
藍橋心中一震,表面卻不動聲色地問道:“此話當真?我怎知你是不是騙我?”
花語夕笑道:“空口無憑,隨你信不信咯。只不過……”
藍橋急道:“只不過什麽?”
“你如果選擇不信,就得承擔不信的後果。”花語夕凝視著藍橋的眼睛道,“你既然說還愛著風家小姐,那你敢不敢拿她的命和我賭一場?你賭輸了,風家小姐會沒命,賭贏了,可以留下我做俘虜。好歹我也是傾城榜上的美人,你不算太虧。”
藍橋呆立良久說不出話,望向白雪音,白雪音卻也隻搖頭不語。
他知道白雪音無法在這件事上替他做決定,思忖良久,終於下決心似的道:“好吧,我放了你。但我也要你知道,我並不是相信你或被你騙到,只是在我心裡菱兒實在太過重要,我不敢拿這一點點意外的可能性去冒險罷了。”
花語夕一副“我早知道你會如此說”的表情,得意地朝白雪音晃了晃手。白雪音掏出鑰匙給她打開鐐銬,花語夕朝白雪音一攤手又道:“我的東西呢?”
白雪音無奈,隻好又把從她身上搜出來的東西原物奉還給她。
花語夕收拾好東西,輕歎道:“罷了,藍公子,還有仙女妹妹,咱們後會有期。”說罷她推開舷窗縱身一躍,便已消失在滾滾江水之中。
白雪音望著花語夕入水時濺起的水花道:“她說的真的假的?”
“多半是假的。”
“但你還是放了她?”白雪音不解地道。
“我別無選擇。”藍橋沉重地道,“除非我有絕對的把握,否則我不敢拿菱兒的命冒險。”
白雪音不無羨慕地道:“你真的很愛風姐姐。”
藍橋毫不猶豫地道:“換作是你,我也會這麽做的。”
“你少來啦。”白雪音笑著用拳頭錘了一下藍橋的胸口,“昨天我對花語夕說的話是給你幫腔啦,你怎麽還當真了?”
藍橋正色道:“無論你說的那番話是真是假,我說的話,卻總是真的。”
白雪音斂去玩笑的神色,默然良久,岔開話題道:“花語夕既然反正是騙,為什麽不一開始就用這個辦法脫身?”
“我們在拷問她的同時,她又何嘗不是在摸我們的底?現在她對我們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自然就要走了。”藍橋淡淡地道,“以她的作風,一次行動不成必不肯放棄,這一路都是漢水盟的地盤,我們接下來只怕時刻都要面臨她的刺殺威脅了。”
“那我們要怎麽辦?”白雪音問道,“是留在船上保護解大人還是去楚水城救風姐姐?”
“我們留下,保護解大人直到河州。另外等下我還要提醒郡主,讓她別輕舉妄動。”
“師兄是指她想回京揭發劉璟的事?”
“京城的局勢波詭雲譎,僅憑這樣一封書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還未可知。”藍橋擔憂地道,“我更擔心的是,她可能還沒回到京城,就被二七會或白蓮教的人害了。”
“所以我們最好還是一起行動。”白雪音道,“如果罌粟再來,我們怎們辦?”
“哼,她不死心,我也還沒放棄。”藍橋傲然道,“這一路就讓我們比比看,看看誰的拳頭夠硬,誰的手段更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