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夕知道他所謂“放一把火”是什麽意思,盡最後的努力懇求道:“懷遠就快來了,先生難道不想再見他一面嗎?”
“不見啦。”徐秋雨喟然道,“一看到他,我就更加想到自己的失敗。”
花語夕一方面想拖延時間,一方面也確實不解他話中何意,問道:“這是為何?”
徐秋雨不答反問:“你可知道當初藍玉案發,他麾下的十三太保跑的跑殺的殺,只有百川這位‘頭號太保’,不但無需避禍,甚至還保住了定遠伯的爵位,是因為什麽?”
花語夕雖也知道這段往事,卻未曾深究,搖了搖頭。
“是因為朱元璋徇私。”徐秋雨淡淡地道,“百川是馬皇后的妹夫,那時馬皇后雖已逝世,但朱元璋對馬皇后眷戀甚深,對他的那些娘家人也分外照顧。除了百川,還有柳宗道他們也一樣。”
“李善長也好,藍玉也好,他們的所作所為或也有欠妥之處,但絕不罪至滿門抄斬的地步。朱元璋眼裡容不得沙子,一視同仁倒也罷了,偏偏法中還要容情,因為馬皇后的緣故寬恕百川,也因為臨安公主而放過弘毅先生和你這一支。”
花語夕歎了口氣:“所以在先生的內心,實際上是在怪我嗎?也怪懷遠?先生認為我們不該活在這世上?”
“不。”徐秋雨緩緩搖頭,“我不怪你們,畢竟這些事情根本不是你們可以左右的。難道你以為百川懇請朱元璋秉公執法,甘願受戮,我就會開心?”
“國家法度若不能一碗水端平,那這法度就會淪為特權階級奴役百姓的枷鎖和工具。像這樣全憑一己之好惡,著實令人齒冷,也讓人無話可說。”徐秋雨一擺手,唏噓著道:“天子尚且如此,也難怪人人拚著命地削尖腦袋,想成為特權階級,或者特權階級的附屬了。”
“清筱的父母,湘王夫婦,他們因為什麽**而死?不平則鳴,他們那是以身殉道啊。”
“所以先生……”花語夕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要以身殉道嗎?”
“時候差不多了。”徐秋雨別過了臉,輕聲道,“送大小姐出去吧。”
“是。”蕭無痕答應一聲,無視花語夕不斷暗示她出言阻止的眼色,扶著她走到盤龍塔外。
“對了。我走之後,小心張仲傑。”徐秋雨的聲音從門裡飄出來,“他的功力一日千裡,如今已絲毫不遜於天下任何頂尖高手。即使比起巔峰時的梁夢醒,恐怕也更勝一籌。”
“他對你始終還不死心,為師言盡於此,以後的日子,你好自為之吧。”
徐秋雨雖曾教授花語夕不少醫術,但從未承認過他們之間的師徒關系,也從未以後者的師父自居。這是他第一次自稱“為師”,花語夕聽到他這麽說,知道他心意已決,悲傷化作大顆大顆的清淚,如珍珠般從面頰上淌下來。
盤龍塔內火光亮起,那火勢很快開始蔓延,將徐秋雨的身影吞沒其中。
“先生!”花語夕嘶喊著,竭力想要撲回塔內,卻因四肢乏力,腳下一個踉蹌,若非被蕭無痕及時扶住,已然摔倒。
塔內遍是乾柴和油,火一點起,立時便將塔內所有的空間填滿。楹柱、樓梯、門窗、扶欄、飛簷、亭柱,到處都是火光,像一朵朵絢麗的彩花,在盤龍塔上下不斷閃動著,忽忽跳躍著。
就聽轟地一響,各處的火焰陡然連成一片,盤龍塔變成一根通天的巨大火柱,把周圍的峰巒和山林照得一片殷紅。火光中更仿佛能隱隱看到,山下那座氣勢恢宏的明孝陵。
“蕭姐,
你不是愛慕先生嗎?你為什麽不阻止?為什麽不阻止!”花語夕一把抓住蕭無痕的衣襟,充滿恨意的目光緊盯著她,聲音陡然提高,仿佛徐秋雨是她害死的一樣。“大小姐……”蕭無痕按住花語夕的手,用自己的掌心貼著花語夕嬌柔的手背,低聲道:“奴婢可否求你件事?”
花語夕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蕭無痕還另有事說,不耐煩地道:“先救人啊!有什麽事等一下再說,我都應你。”
蕭無痕輕歎一聲,手掌在花語夕的手上輕輕摩挲著:“我知道,月遙對不住大小姐,做過很多錯事。但她畢竟是我唯一的親人。奴婢最後一個願望,就是希望大小姐今後無論如何,留她一條性命。”
說到這裡,蕭無痕動作緩慢而穩定,一根根地掰開花語夕的手指。
“她欠你的,我來替她償還。”
花語夕感受著蕭無痕手上因為長期握劍而生出的薄繭,正心中酸澀,聞言陡地一驚。
“蕭姐,你想幹嘛?”
蕭無痕恬淡自若地一笑,輕巧地轉了個身,悠然走出兩步:“我早想好了,先生去哪,我就去哪。”
“你什麽意思?”其實以花語夕的才智,本不必說多余的話,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眼見蕭無痕有殉情之意,她已再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娘的,一個個就會托孤!見鬼去吧!”
蕭無痕又走出兩步,轉身朝花語夕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大步走向烈焰中的盤龍塔。
“大小姐,對不住,以後‘大姐’再沒有機會照顧你了。”
“哦不……不!”花語夕大睜著眼,伸手抓向面前的虛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蕭無痕越走越遠,最終身形消失在火中,絕望地呐喊。
“蕭姐不要!”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破風聲響,藍橋和白雪音從山下雙雙掠至。前者有些焦急地扶起花語夕道:“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你沒事吧?到底是誰……”
他本想問“誰把花語夕綁來”,話未出口就被打斷。
“先別廢話,快救人!”花語夕大叫著,發顫的手指向眼前的盤龍塔,“蕭姐,還有徐先生!”
藍橋不及細想徐先生是怎麽回事,和白雪音搶至盤龍塔的門前。
白雪音暗捏劍訣,真氣凝成一股雪風,在局部暫時壓製住火勢,和藍橋一起閃入塔內。
蕭無痕甫一進塔,就被塔中的熾熱和濃煙烘熏至暈厥,倒在底層的樓梯口。藍橋一把將她抱起,白雪音左右揮出兩道雪風迫退火舌,二人原路返回,把失去知覺的蕭無痕平放在地上。
“還有先生,快!”
花語夕一邊爬過去給渾身上下多處燒傷的蕭無痕把脈,一邊朝藍橋吼道。
藍橋和白雪音再次折入火場。
花語夕探過蕭無痕的脈象,一方面知道她還有救,心中長舒了口氣,一方面竟發現她似乎已有身孕,心下更是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所以先生把蕭姐托付給我,其實還有這一層的意思?
我的醫術師承於先生,我能看出來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花語夕胡思亂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眼前盤龍塔的熊熊火光中,白赤紅黃等各色火光如流金一般直衝九霄,緊接著轟然一聲巨響,塔頂坍落,盤龍塔像被燒得稀松的紅炭般傾圮下來,下火上焰,飛濺而出的爆燃的火星在夜空中畢剝作響,像烏鴉一樣盤旋著翩翩起落……
她直至此刻才意識到不對,慌忙叫道:“夫君!雪兒!”
“你們快出來!”她聲嘶力竭地喊著,用手捶打著地面。
“別嚇我啊!你們快出來!夫君!”
這時就見兩道人影從三層的一扇窗裡飛出, 藍橋和白雪音的衣衫被燒去大半,渾身都呈現出炭黑色,踉蹌著滾落地面。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盤龍塔徹底崩塌,原本衝天的火柱變成一個巨大的火堆。
藍橋和白雪音若非及時撤出,此刻只怕已被埋進那火堆裡。
白雪音真氣耗損甚巨,頭髮也被燎得打了卷,幾近虛脫地坐在地上,無奈地搖了搖頭,神色黯然。
“救不出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花語夕忍住再度落淚的衝動,幫白雪音揩了揩臉道,“好妹子,我知道你已盡力,你們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藍橋長長地歎息一聲,雙掌按上白雪音的後背,一邊幫她調息,一邊問花語夕道:“聽你剛才說徐先生?哪個徐先生?”
花語夕看了眼猶在昏迷中的蕭無痕,默然片刻,把徐秋雨嶽陽詐死,後化身盛庸的事約略說了。
“這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紫金山起火,禁衛軍頃刻即至,我們快走。”
“去哪?”藍橋說著背起蕭無痕,花語夕和白雪音二女則相互扶持著。
“現下京城局勢緊張,我們帶著蕭姐太危險了。”花語夕沉吟道,“必須先找一處穩妥的所在,給蕭姐養傷,也讓我們能好好休息一下。”
“有這樣的地方嗎?”藍橋遲疑著道,“以我們此刻的狀態,恐怕走不了太遠。”
“我知道一個地方。”花語夕暗歎一聲,目光從紫金山的山巔投往遠處,看著黑暗中滾滾流淌的大江道,“從那邊下山,渡過江去。”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