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寅時三刻
不只是青城眾人,連唐門中人的臉色也變了。沈玉傾是青城的獨子,唐門殺害青城世子,這將引發一場江湖風暴。不,這已經不只是風暴,是少嵩之爭後武林中最大的戰事。沈庸辭再怎樣軟弱怕事,也不可能坐視不理。眾人都看向沈玉傾。
幾年前,沈玉傾剛開始協掌青城政務時,都聽說他是個繡花枕頭,外表好看,卻如他父親一般暗弱。唐門中不少人見過他,正如傳言般,是個斯文有禮,沒半點脾氣的青年。在這太平盛年,起碼明面上的太平盛年,幾時看過這等陣仗?膽子小點的只怕早嚇得屁滾尿流了,能找得著台階下已經算是鎮定穩重。
然而外界的傳言終究是沒看清楚這位青城少主。沈玉傾神色不變,抽劍高舉,大喊道:“白師叔,保護唐老爺子!”這一聲令下,白大元大喝一聲,抽出刀來,也喊道:“保護唐老爺子!”
青城門人紛紛抽出兵器,列成兩組方隊,每隊排面十人,成兩個扇狀護在唐絕房前,顯是訓練有素。
唐絕豔也道:“五毒門,保護太爺!”
五毒門弟子也紛紛抽出兵刃,他們人數較少,卻站在最前邊,恰好在青城兩座扇形的中間。五毒門並非大門派,當中又有不少女弟子,青城諸人見他們擋在前面,不由得也起了敬佩之心,想著“若真要廝殺,縱然形勢險惡,也不能輸給了這些姑娘。”
嚴青峰雖也持劍在手,卻在尋思若真開戰,自己該如何脫身?他退到唐絕豔身邊,表面上看似保護唐絕豔,實則卻想:“我是華山嫡子,只要不阻擋他們,他們也不會主動傷我。絕豔若想參戰,我便趁亂將她打暈,退出戰圈便無事。”
白大元則將目光掃向周圍,敵眾我寡,若真要一戰,勢必擒賊擒王。唐孤享譽武林已久,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這位耆老。唐家還有幾位主事在場,只要擒得當中一兩位,或者能令唐孤投鼠忌器,只是又不知他們功力如何?
沈玉傾道:“七爺,我們若真要傷害老爺子,你興刀兵,能不把老爺子推出來做質?你這般莽撞,傷了兩家和氣,對誰有好處?”
唐孤怒喝道:“你敢!”
沈玉傾道:“逼上梁山還有什麽不敢?”
這已經是溫言的威脅,言下之意是要拿唐絕當人質。局面僵持至此,眾人又將目光看向唐孤。大夥都知道,這位唐門衛軍領導最是剛硬,他想做的事,除了唐絕,沒人阻止得了。
只聽唐孤冷冷道:“你要敢,讓你死無全屍!抓人!”
唐絕房間前的院子雖大,此時擠了上千人,也顯狹窄,唐孤一聲令下,二十四個衛隊,一面六個,前後四層,方正整齊,不疾不徐地逼上前。
唐絕向前踏了一步,低聲道:“老七,你也想害死我嗎?”
唐絕唐孤感情非同一般,唐孤見他出面,沉聲道:“我是救你。”
唐絕道:“要不是沈公子先派了他小妹埋伏在這,你已經晚來一步。這唐門裡頭真有人想害我。人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還不如留我在這安穩。”
唐孤招手道:“二哥,你過來說話。”
唐絕正要走近,唐絕豔上前一攔,說道:“太公,那邊危險。有什麽話讓七爺進來說就是,難道七爺會怕?”說著又看向唐孤。
唐孤臉色鐵青:“二丫頭,我跟你太公說話,你攔什麽?”
“七叔公。”唐絕豔勾住唐絕手臂,狀似親昵,
道,“這偌大的唐門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才要防著點。” 唐孤大怒,忽又聽得一個輕柔聲音道:“七叔公,太公想留在這,你就聽他的,他沒事。”
眾人望去,見是大小姐唐驚才帶著她的護衛唐嬴走了過來。不只是她,唐奕、唐柳也跟著來了。唐驚才上前挽住唐孤手臂,道:“這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先把兵撤了,慢慢說話,從長計議。”
唐孤道:“連你也幫他們說話?你爹呢?他可是主事,人跑哪去了?”
正說著,唐錦陽才在一隊護衛簇擁下來到,慌張問道:“發生什麽事了?爹?”他望向院內,見唐絕被青城跟五毒門的人團團圍住,吃驚道,“你們做什麽?這是挾持我爹嗎?還不快點放人!”
唐孤道:“你爹被人挾持了,你待怎麽辦?”
沈玉傾道:“在下並非劫持,只是保護。”
唐錦陽道:“什麽保護?我們唐門沒人保護嗎?出去,都出去!”
唐驚才先攔住唐錦陽,道:“爹,冷靜點。”又轉頭對唐孤道,“我不是幫誰說話,我是就事論事,都是家裡人,沒什麽不能好好說的。二妹沒有害太公的理由,反倒要保著太公才對。七叔公,有什麽事,我們回去慢慢商議,這個唐家大院,還怕跑了誰不成?”
唐錦陽喊道:“爹,你別怕,有什麽事,孩兒保護你呢!”
唐絕笑道:“我要靠你保護,早投胎當你兒子了。得了,你退到一旁去。”又接著對唐孤道,“老七你回去吧,我在這安全得很。真要出了事,還怕沒人給我賠命?”
唐孤沉默半晌,又看了沈玉傾一眼,沉聲道:“老爺子若是出了事,你這兩百多人能走出唐門地界,我便不姓唐!”
沈玉傾又道:“還有一事,請七爺通融。”
唐孤道:“你不知道我最是不懂通融兩字嗎?”
唐驚才忙安撫道:“七叔公就聽聽何妨?”
沈玉傾道:“青城客卿朱門殤朱大夫還在大牢中,還請七爺將他交還給青城。”
雖說了請字,沈玉傾語意甚是堅決。他雖知唐孤性情剛硬,但為救朱門殤也只能硬碰硬。
唐錦陽忙道:“不過就是個大夫,有什麽關系,還就還!你們別傷我爹!”到了現在,他還摸不清狀況,又轉頭對唐奕道,“快去放人!”
唐奕冷笑道:“昨日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唐絕豔咯咯笑道:“我之前才去見過他,那時還沒死。”
沈玉傾聽她見過朱門殤,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朱門殤是指控唐絕豔的證人,只怕早被滅口。唐奕臉色大變,怒道:“誰準你去大牢的?你……你……”他氣急敗壞,一時不知如何說話。
唐絕豔道:“我是刑堂副掌,去不得審訊犯人?我走時他還活著,現在,不知道了。”
唐錦陽慌道:“他要還活著,我帶他過來。他若死了,你可不能找我爹償命!”
沈玉傾只是禮貌微笑,卻不回話,他知道這時誰說了算數。只見唐孤伸出手指,指向西北角道:“二丫頭知道大牢在哪,你要派人去劫囚就去,帶不帶得出來,看你青城本事。”
沈玉傾知道他不肯放人,仍擔憂朱門殤生死,於是道:“若朱大夫安好,還請報個信,也讓在下安心。”
唐錦陽忙道:“這個當然!”
唐孤突然喝道:“衛軍聽令!”
在場二十四隊衛軍頓時肅立,連被綁在地上的叛軍也不禁挺直了腰杆。
唐錦陽下令道:“守在外面,保護老太爺!”
唐絕豔忽道:“七叔公,還是把你的人帶走吧,留在這,誰知道又有幾隊叛徒?”她又指指地上的叛軍,說道,“把人帶回去好好審審,看是誰想害太婆太公。”
唐孤本不想理會,唐驚才也勸:“七叔公,不可不慎。”唐孤想了想,道:“丁益,把這群叛徒押到刑堂去。其余人撤到外邊去,沒我的命令,不準入內!”說完頭也不回就走。
那丁益是丁四隊的隊長,是個慣使短刀的高手,聽了命令,率人上前把人帶走唐少卯、唐柳見了這狀況,各有盤算,唐錦陽對唐絕豔交代了幾句小心太公安全,唐絕豔也不理會,眾人各自散去。
唐驚才走向唐絕豔,叫了聲“二妹”。唐絕豔問道:“大姐有事?”
唐驚才搖頭道:“你把事情越弄越大,只怕不好收拾。”
唐絕豔微笑道:“多亂的局面也收拾得起來,姐姐不用擔心了。”
唐驚才歎了口氣道:“你自個小心。”說完也跟著眾人離去。
沈玉傾走向唐絕豔,拱手問道:“二姑娘見過朱大夫,方才怎不說?他可安好?”
唐絕豔道:“我走時他還沒死,現在,你等消息吧。”
沈玉傾又問:“二姑娘能否想辦法救他出來?”
唐絕豔道:“奕叔有了防備,大牢又多了十幾個要犯,要我救人已然不能。”她見沈玉傾正盯著自己看,目光堅毅,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
謝孤白見他們說得有些僵了,走上前來:“二姑娘,現在我們同舟共濟,要合作,把朱大夫的事情交代清楚,也好免去心裡疙瘩。”
唐絕豔這才道:“他捱不過刑罰,要我給他一顆死藥,我塞進他斷掉的齒縫裡,他要撐不下去,舌頭一挑就能了斷自己。”
沈玉傾勃然色變,沉聲道:“你這是害他!”
唐絕豔道:“真要害他不用兜這圈子。沈公子怕沒受過什麽刑,不知道當中難熬。”
沈玉傾聽她這樣說,知道朱門殤必然受了不少苦,更是擔憂,又知朱門殤未死,稍微安了心,於是道:“二小姐接著打算怎麽做?”
唐絕豔道:“太公在我手上,太婆總會醒,撐個一兩天,那些人玩不出把戲。”
忽聽站在房門口的唐絕喊道:“折騰了大半夜,二丫頭,過來幫太公捶背。”
唐絕豔咯咯笑道:“來了。”說完看了沈玉傾一眼,道,“你也過來。”
沈玉傾點點頭,跟著進去。
房裡,唐絕豔側坐在床旁,替趴在床上的唐絕捶背。唐絕道:“你倒有想法,還派人來抓我,也不怕拆散了我這老骨頭。”
顯然唐絕已經猜到夜榜的人是唐絕豔所派,但他竟也不以為忤,語氣中反有誇獎之意,一旁的沈玉傾兄妹面面相覷,隻覺得唐門的教育果真與眾不同。又聽唐絕豔笑道:“他們傷了你,可要扣錢的。”
唐絕又道:“這群死士不便宜,你哪來這麽多私房?”
唐絕豔道:“太公猜著了,心裡有數,太公猜錯了,我也不好糾正。”
沈玉傾心想,她與唐老太爺雖然親昵,還是不在他面前展露底細,這爺孫感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實難一言蔽之。
唐絕笑道:“你跟你太婆真像,盤算什麽都不說清。罷了,今天你得多謝他們。”
唐絕豔道:“不用太公吩咐,已經謝過了。”又問,“他們怎麽來的?”
唐絕道:“旁邊那位挺俊的公子,好像姓謝是吧,帶著這丫頭來找我,說怕我有危險。這丫頭躲在床下,功夫可俊的,我瞧你可打不贏她。”
唐絕豔道:“我又不是七叔公,用不著天天打架。”
唐絕呵呵笑道:“那是,老七脾氣臭,唉。”他歎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又問道,“你對太婆留下那信沒興趣?不想看看嗎?”
唐絕豔道:“有什麽好看的?”
唐絕道:“上面的名字又未必是你,別太自信了。”
唐絕豔道:“太婆自個有主意,就當丫頭又被戲弄了一次。”
唐絕喃喃道:“老太婆就愛戲弄人呐……”
他說著說著,語音漸低,竟似入睡了。
唐絕豔替唐絕蓋上棉被,示意眾人離開房間。
一行人到了另一間房,唐絕豔對沈玉傾道,“看你一派斯文,可沒料到你這麽有手段,今天沒你幫忙,事情還有變數。”
沈玉傾道:“是謝先生獻的策。”
唐絕豔看向謝孤白,似乎甚感興趣,問道,“那我要跟誰講事?你,還是他?”
謝孤白笑道:“是我們。有什麽計劃,沈公子也得知道。”
一旁的小八本來只是靜靜看著,忽問道:“二小姐跟大小姐的感情不好嗎?大小姐今天幫忙勸了七爺,二姑娘卻對她很冷淡呢?”
唐絕豔淡淡道:“十二歲那年我偷穿了她的衣服,那日之後,她把所有的衣裳都換了,你們猜猜,她心底想什麽?”
這故事唐驚才曾對沈玉傾眾人說過,只是同一個故事,兩人說起來卻是全然不同的感觸。沈未辰道:“也許大小姐知道不如你,所以讓著你。”
唐絕豔不置可否:“興許吧,誰知道。”
眾人各有所思,也不知是唐絕豔誤會了唐驚才,抑或唐驚才真的妒忌這小妹,又或者兼而有之。
總之,朱門殤還沒死,只要在這裡守幾天,等冷面夫人醒來,一切塵埃落定。
只要守個幾天……
唐絕豔淡淡道:“談正事吧。”
※
九月十九寅正
唐奕趕回大牢,才到門口,幾名侍衛忙上前稟告:“堂主,剛才二小姐來過了。”唐奕怒道:“不是說了,誰也不準進去?”
侍衛無奈道:“那是二小姐,攔她的都挨打了。”唐奕忙開門進入牢房,只見幾名守衛昏倒在牢門口,站籠已經被打開,朱門殤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了昏了還是睡了,他走上前踢了朱門殤一腳,喝道:“起來!”
朱門殤輕輕動了一下,唐奕甚是訝異,心想二丫頭怎沒殺他?他又用力踢了幾腳,罵道:“給我起來!”
朱門殤哀叫了幾聲,索性翻過身背對唐奕,就不起身。唐奕罵道:“裝死嗎!”正要派人把他吊起,忽又聽到有人來告,說是抓來的叛軍已經押解到,共有十三名。唐奕道:“通通拖去站籠,看他們能捱多久!”
侍衛回道:“站籠只有六具,不夠啊。”
唐奕罵道:“輪流站啊,這還要人教?娘的,蠢!”
侍衛又問:“有十三個人,六個六個還剩一個,怎麽辦?”
唐奕翻了白眼,道:“你殺一個不就剛好了?”
侍衛道:“知道了,殺哪個都行是嗎?”
唐奕怒道:“你聽不出這是反話?娘的豬腦袋!”他看了眼朱門殤,想了想,道,“我去審犯人,你看好他!
侍衛又問:“要抓他進站籠嗎?”
唐奕罵道:“哪來這麽多籠子?審那群叛徒去!”
※
嚴青峰在護送唐絕豔回房的路上琢磨著:唐少卯的計劃失敗,自己要得到這女人就得多費些周章。接下來該怎麽辦他也沒底,但他知道,如果撐過這幾天,冷面夫人不管是死是活,想要這個女人就再沒指望。
他想問剛才唐絕豔在房內跟沈玉傾討論了什麽,但他沒問,因為他知道唐絕豔就算告訴他,也不會是全部的內容,所以他索性不問,這是不讓自己展現無知最好的方式。
“孟渡江死了。”唐絕豔忽道,“是誰看破了我的籌劃?”
“也許他沒死,只是背叛了。”嚴青峰道,“他知道得不到你,出賣你反倒是個好主意。”
“喔?為什麽?”唐絕豔問。
“從前有個商人,他很喜歡收集古董字畫,有一回他到南京做生意,經過一間古董鋪,見著了一幅王希孟的真跡。”他話鋒一轉,說起故事,“他很有錢,但不夠有錢,那幅畫實在太貴,於是他就借口買畫,請店家把畫拿出來鑒賞。他趁著店家不注意時,在手裡抓了幾隻蠹蟲,塞到畫軸裡,約好了一個月後來取畫。”
“一個月後他回來時,蠹蟲蛀了畫,就得便宜賣了。”唐絕豔道,“真是個好辦法。”
“當你很想要一樣買不起的東西時,你只能讓它不值錢。”嚴青峰道:“你太貴了,沒人買得起。”
“那你會出賣我嗎?”唐絕豔反問,“為了得到我。”
“我也會。”嚴青峰道,“每個想得到你的人都會出賣你。”
“若你有他的膽量,我會多欣賞你一點。”唐絕豔問,“你幾時會背叛我?”
“我出得起價錢,我是華山嚴家的嫡子,還有誰能比我出的價錢高?沈玉傾嗎?”
唐絕豔不置可否。
“為什麽不殺了朱門殤?”嚴青峰停下腳步:“你早想跟青城聯手?”
唐絕豔也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嚴青峰。
“我給了他一顆死藥。”
“那可不是你的作風。”
“我改變主意了。”唐絕豔道,“他死了,沈玉傾可不會跟我善罷甘休。”
嚴青峰突然察覺自己很厭惡沈玉傾,甚至到了恨的地步。一個處處比自己優越的男人出現在自己想要的女人面前,那一定是惹人厭惡的。
嚴青峰知道,這叫嫉妒。
他們回到唐絕豔的房間。
“你回去吧。”唐絕豔輕輕挑了挑眉毛,不自覺地伸手在眉毛上抹了一下:“有事,我會派人通知你。”
嚴青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道:“你進去吧。天快亮了,我等天亮再走。”
“隨你。”唐絕豔開門進房,卻沒上閂,嚴青峰知道這是她的習慣。她不在乎嚴青峰跟孟渡江在門外偷窺,因為他們不敢。
嚴青峰守在門外,靜靜等著,等著事情發生。或許事情不會發生,總之,他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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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寅正
打從離開唐絕房間起,唐驚才就跟在唐孤身邊。唐贏跟在兩人身後,保持著約七八尺的距離,似乎是不想打擾他們談話。
唐孤知道唐驚才有話要說,問道:“你想說什麽?”
唐驚才道:“七叔公不發脾氣我才說。”
唐孤道:“我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你太公都攔不住,你個小丫頭搞什麽精怪,有話直說。”
他語氣嚴厲,即便對侄孫女也是半分不假辭色。唐驚才噘起嘴道:“還沒說就發脾氣,這怎麽說啊?”
唐孤見她撒嬌,倒不好發脾氣,於是道:“說吧,我盡量不發脾氣就是。”
“二丫頭不會害太公,大夥都猜太婆指定的掌事是她,太公要是比太婆早死,她更沒指望。七叔公,容我說句實話,你對二丫頭有偏見,信了她會謀害太婆,才害得太公被人刺殺。”
唐孤冷哼一聲,臉色嚴峻。確實他是信了唐奕的勸告,擔心唐絕豔會刺殺冷面夫人,這才將大部分的衛軍留守在冷面夫人居所,讓刺客能輕易闖入唐絕居所。至於夜榜殺手來襲,他未見著,也無人告知,此刻他雖然不快,卻也無可反駁。
唐驚才道:“我覺得只要太婆沒事,這掌事的事還能再議。現在明擺著門裡有叛徒,先是暗算了太婆,又刺殺太公,這才是首要的事。二丫頭的麻煩,那是其次。事有輕重緩急,七叔公,你別老針對二丫頭。”
唐孤道:“要趕二丫頭走的是你那些堂叔伯,可不是我,你找他們說去。”
唐驚才道:“您不覺得鬧出這麽大事,就是叛徒想害二丫頭嗎?”
唐孤皺眉道:“你有眉目?”他知這侄孫女聰明心細,突然說出這話,定然有了想法。
“就一個想法,也不知道對不對。”唐驚才在唐孤耳朵邊低聲說了個名字。唐孤訝異道,“你說你飛伯父?”
唐驚才道:“我原也懷疑過幾人,但那人能買兩隊衛軍,這可是不小的開銷,除了他,誰還能把整隊衛軍都收買了?”
唐孤道:“他不過就是帳房,掌事沒他的份,何必惹這大禍?”
唐驚才道:“我本不懷疑他,但聽說二丫頭昨天去見過他。”
唐孤道:“你意思是二丫頭與他串謀?”
唐驚才搖頭道:“二丫頭跟太婆感情好,沒這必要。七叔公你想想,整個唐門誰不知道叔伯輩不喜歡二丫頭?太婆受了傷,二丫頭要找誰幫忙?奕、柳、少卯幾位伯父,還有七叔公你們誰也不會幫她,不就只剩下飛伯父?二丫頭要是趁機上了位,他也有個擁立之功。”
唐孤搖頭道:“我不信他有這心計。”
唐驚才又道:“昨日祭祖大典,叔伯輩中有誰幫了二丫頭說話?不就是飛伯父?”
唐孤細細想著,覺得頗有道理,又問道:“你說二丫頭知道嗎?”
唐驚才道:“一開始或許不知,但我能猜到,二丫頭應該也能猜到。她佯裝不知,只是騎虎難下,想先保住太公太婆,事後再來追究,所以才請了青城來保護太公,實在是唐門中不知有誰已被收買,不敢輕舉妄動。”
唐孤道:“若你說的是真,嫂子不死,他還是落空。”
唐驚才道:“我倒不這樣想。且莫說他能收買兩隊衛軍,就能收買八衛,他是管帳的,銀兩多得是,實則只要太婆沒事,二丫頭這條線他也勾上了,之後只要把這件事打成懸案,他就有利。”
唐孤冷笑道:“他是沒見著嫂子的手段,等嫂子醒來,不把唐門的地皮給掀了才怪。”
唐驚才道:“我這推斷也沒根據。總之,二丫頭沒傷害太公太婆的意思,那是肯定的,唐門內的叛徒才需要提防。”她頓了下,又道,“二丫頭的身世是流言,信不得。七叔公,你先入為主,反倒著了人家的道。”
唐孤道:“我理會得。沒別的事,回房歇息去。”
唐驚才斂衽行禮,道:“七叔公小心。”
唐驚才離去後,唐孤這才想起,方才的混亂中唐飛並未到場。
他皺了皺眉,走向了唐飛的居所。
他敲了門,守夜的侍衛見他來到,吃了一驚,忙問:“飛爺睡了,七大爺有事明天請早。”
他也不多說,隨手將守衛推到一旁,徑自走向唐飛的房間,守衛哪敢攔他?他敲了房門,只聽到唐飛的妻子問道:“誰啊?”
唐孤道:“我是七爺。”
屋裡的人似乎吃了一驚,良久不回話。唐孤問道:“內院出了這麽大事,唐飛人呢?”
怯弱的侄媳婦沒有回話,唐孤更是焦躁,大喊一聲道:“我說唐飛人呢?!”
過了會,才聽到唐飛的妻子回答道:“相公他……晚上出門去了。”
“這麽晚,他去哪了?”
“做生意。”怯弱的聲音回答,“他說是做生意,別的沒說了。”
唐孤轉身就走。他離開唐飛居所時,恰好遇到迎面而來的唐少卯。
“七叔!”唐少卯道,“我正在找您呢。”
唐孤問道:“什麽事?”
唐少卯神色凝重,似是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低聲道:“到我那說。”說完轉身就走。
唐孤察覺蹊蹺,便也跟上,問道:“有事?”
唐少卯道:“二丫頭被人利用了,我讓您看樣東西。”
唐孤倏然一驚,他見唐飛不在,已經起疑幾分,當下便跟著唐少卯來到他辦公的兵堂外。唐少卯伸手在唐孤背後拍了一下道:“七叔,你看到證據後切莫動怒,我們謀定後動。”
唐孤瞪了唐少卯一眼,他在唐門向有威儀,除了唐絕,誰敢與他勾肩搭背?唐少卯在他背上這一拍,著實冒犯。
但他此刻心急,也不追究,剛推開門,忽聽得背後風聲響動。
他是唐門頂尖高手,知道是唐少卯偷襲,來勢勁急,他不及轉身,腳尖一點,向前竄去。他進了房中,左右早備好殺手,同時揮刀向他砍來,唐孤呀的一聲,雙手虛握成爪,抓向那兩人手腕,後發先至,那兩名殺手若不後撤,勢必受創。堪堪逼開兩人,背後唐少卯一擊不中追了進來,又有人將大門掩上。
唐少卯急喊道:“熄火!”
唐孤隻覺眼前一暗,又聽到破風聲逼近,唐孤急閃,怒喝道:“唐少卯,你做什麽?!”
他沒聽到回話,隻覺眼前一涼,那是唐少卯以折扇打他面門,唐孤方退,後頭又有刀聲。
兵堂雖然有窗,但大廳寬敞,窗外燈火甚是微弱。此時黑暗中幾不能視物,但不知為何,對方刀劍招招向唐孤要害砍來,竟是分毫不差,好似能見著他似的。唐孤武功雖高,但目不能見,僅能聽風辨位,又不知殺手有幾人,翻滾閃躲,要向窗外靠近,又聽刀風劍聲逼得甚緊,他連忙退開,察覺後方有兵器刺來,他側身閃避,飛起一腳,將那人踢得遠遠飛出,撞在牆壁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只是這一退又將他逼回原位,刺客隨即殺上,他聽準方位,揮拳擊出,這拳料是擊中胸口。發出了碎裂的骨頭聲與淒絕的慘叫。他剛擊斃來者,又聽到風聲雜亂,周圍盡是刀劍來襲。
此刻凶險非常,唐孤彎下腰來,避開迎面一刀,從懷中掏出鐵蒺藜,也不取準頭,向四周射出。他料對方逼得甚近,勢必擠成一團,閃避空間有限,果然聽到幾聲慘叫。以他鐵蒺藜的力道,只要打在胸腹,不死也要重傷,就算打在手腳,也足以癱瘓戰力。
然而雖然倒下幾人,又不知還有幾人。他鐵蒺藜已經射完,又有一刀砍來,他聽準風聲,擒腕奪刀,隨即埋身入裡。他下手向來狠辣,此刻更不容情,肘撞膝擊,將那人打得胸碎骨折,隨即揮刀亂舞,緊緊護住周身。他功力高深,兵器相格,刺客都被他掃蕩開來,眼看便要靠近窗口——
唐少卯大喝一聲:“快用暗器!”
也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暗器,紛紛向唐孤射來,唐孤此刻無法分辨破風聲,只能狂揮亂舞護住周身。只聽得叮叮當當數十聲響,細微的是牛毛針,尖銳的是鐵蒺藜,厚重的是鐵菩提。一柄飛刀射中了他手臂,他雖硬撐,但刀勢已緩,刀勢一緩,便有縫隙,一支鏢刀射中他後背,隨即小腹一疼,中了一支袖箭。
他心下歎了口氣,知道自己中計,轉眼就要死在此地。他不怕死,但如果倒在這裡,誰來保護二哥跟嫂子?
唐孤忽地大吼一聲,撲向窗外,小腿上突地一疼,使不出力來,不由得摔倒在地。唐少卯搶上前來,折扇擊他胸口要穴,唐孤聽風辨位,揮刀格擋,兩人堪堪過了幾招,唐孤全身是傷,被唐少卯一掌擊中胸口,摔倒在地。一名刺客搶上,揮刀砍下,唐孤傷勢已重,閃避不及,本能地舉起左臂阻擋。
奪地一聲,那隻威震武林的唐門鐵掌就這樣被生生斬斷。
唐孤沒有哼聲,他硬了一輩子,到了死前更不能泄氣。他奮起余力,一拳擊中那奪走他手臂的刺客胸口。他感覺到著手處的骨頭、肌肉,被他勢如破竹地鑽進,他甚至感覺摸到了對方的心臟,彷佛順手一挖就能將它挖出。
說挖就挖,他五指箕張,果然握住了那人心臟,順手掏出。
他聽到一聲慘叫,他替自己的左手報了仇。
唐孤倒在地上,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與睡意,緩緩閉上眼。
一切都是唐少卯主使?他怎有辦法收買衛軍?這問題雖然重要,但也不是此刻唐孤所想的。
他最後想的只有一件事。
“二哥,自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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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卯時
唐少卯走出兵堂時掩上了大門。他腰上掛了衛軍的兵符。
他本不想這樣做,但他不得已。那些被抓的叛軍今日一早就會供出他來,那時自己絕對逃不出唐孤的手掌心。
他沒有收買那些衛軍,因為那些本就是他的人。他靠著兵堂的職務之便把自己的人調到同一隊去,足足花了五年才把其中四隊衛軍都換成自己人。
圍殺唐孤是件難事,直到得手為止他都沒十足把握。方才清點人數,竟然被唐孤打死了六個,傷了八個。
“七叔,真是唐門的一座山。”唐少卯不禁讚歎,但也惋惜。唐孤不知道在進門前,自己在他背後拍的那一下其實帶著磷粉,磷粉在黑夜中能發幽光,所以殺手才能準確辨認唐孤的位置。
從冷面夫人倒下那一刻至今,還不到十二個時辰,已經發生了這麽多事。接著,還有更多事要做。
得在唐奕刑出真相前, 把唐奕招攬過來。冷面夫人跟唐孤都不在,衛軍就歸自己掌握。
到了今日正午,能把一切解決了。
天快亮了吧?唐少卯抬起頭來。九月天亮得慢,天空還未有曙光,唐少卯稍稍喘了口氣,他還有時間。
卯時,他喜歡這個時辰,因為他叫唐少卯,這是屬於他的時辰。
他往刑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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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卯時
唐柳剛睡下,忙了一天,精神卻緊張,他翻來覆去睡不好,何況,這床不是他睡慣的。
無論唐柳、唐奕、唐少卯,他們都各有宅邸在大院外。當然,唐門裡頭也有他們公暇時休息用的房間。唐飛本不是近親,住得遠,於是舉家搬入了唐門大院。至於七叔,唐家大院就是他的家,打小就沒離開過。
要是平時,唐柳早該回府歇息了,但這時候,他覺得還是留在唐門好些,誰知道一覺醒來會發生什麽事?
他仍在琢磨著今天的事,知道二丫頭是聯結了青城,但怎麽也想不通,為何衛軍中會有叛徒?
他聽到敲門聲,下人進來告訴他,有人求見。
“娘的,這麽晚,誰啊?”他忿忿罵道。
“他自稱謝孤白。”
青城的?唐柳懷疑,猜測是來當說客。“讓他進來。”唐柳說道。
“現在來當說客?不嫌太早?”唐柳看著眼前這名長身玉立的年輕人想著。且聽聽他有什麽說法。
“不早,再過會天就要亮了,天光初亮,其色孤白,”謝孤白作揖道,“我叫謝孤白,現在,是我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