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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7章 富貴賭坊(中)
  富貴賭坊是兌籌碼,十進九出,不吃和局,一百文兌一個籌碼,換回時卻隻能換回九十文。籌碼又分色等,綠色是十文,一個紫色折一百個綠色,也就是一兩銀,金色又折十個紫色,也就是十兩銀。

  那老頭先把三錢銀子連同那幾十文,換了三十個綠色籌碼,走到番攤那桌,莊家正抓了一把攤子,老頭只看了一眼,便道:“開個三攤咧。”楊衍停了一下。那莊家拿了扒子扒數,果然開出三來,楊衍惋惜道:“可惜沒押。”一轉頭,見老頭已到牌九攤上,連忙跟上。

  那老頭見楊衍跟上,又說道:“莊家一對斧頭,輸第三家一對板凳,其余通殺!”楊衍聽不懂這術語,只見莊家翻開牌,一堆白點看不清是幾點,喊道:“一對斧頭。閑家開牌。”閑家第三家大喜喊道:“板凳吃斧頭,冤家不聚頭。”楊衍看那人也是一對,點數卻少,四點整整齊齊,心想:“怎麽點數少了卻贏?”又想:“怎地他又猜對了?”

  他見天九牌點色琳琅滿目各自不同,不比剛才番攤隻有一二三四可猜,這能猜中絕非運氣。問道:“爺爺你怎麽知道莊家拿什麽牌?”

  老頭道:“看他推牌迭牌不就知道了。”

  楊衍想:“這麽簡單,怎地大家看不出來?”他不擅賭博,又心想:“是了,大家都看出來了,隻是丟了骰子,誰拿什麽都知道了,悔改不得,開牌隻是確定牌面而已。”

  那老頭找了一名護院,問道:“破陣圖。得多少銀子才能入陣?”那護院看了老頭一眼,又看了楊衍一眼,問道:“這誰?”

  老頭道:“這我孫子。”

  護院眯起眼,說道:“看著不像。”

  老頭呵呵笑道:“剛認的親戚,帶他來見場面呢。”

  護院道:“五十兩,先亮籌子。”

  楊衍又是一驚,心想:“五十兩銀子才能賭一把,爹爹以前一個月也才掙二兩多銀子。老爺爺哪來這麽多錢?”

  那老頭問道:“不是三十兩?怎要五十兩這麽多?”

  護院道:“就五十兩,有錢嗎?”

  老頭點點頭道:“行。”說完徑自走往骰子場去,楊衍跟著問道:“爺爺,你有五十兩?”

  老頭道:“等會,等會。”又對著賭檔前的人喊道:“讓讓,讓讓。”

  眾人讓出個位置,給楊衍跟老頭站了,楊衍見桌上,寫著各式賠率,三到十是小,十一到十七是大,都是一賠一。又能押每次骰出的單點,一到六,每個數字是一賠二。又有總數,賠率不等。若是押全圍豹子,一賠三十六,若是單圍豹子,那是賠兩百一十六倍。總算楊衍生性聰明,看了一會,便了解當中賠率關竅。知道越難中的,賠率越高。

  莊家搖了骰子,喊了句:“下好離手!”

  老頭掏出籌碼,壓了十枚大,又壓了五枚豹子。五枚在五點,五枚在六點。最後五枚想了想,壓在三個六上。

  楊衍見他一次全壓,忙道:“爺爺,賭小點吧。”

  老頭道:“怕啥,輸光了再去討不就得了?”

  骰盅一開,五五三開大,輸了豹子、六點、三個六一共十五枚,卻贏了大二十枚,兩個五點二十枚,淨賺了十枚,楊衍高興道:“贏了十個呢。”

  老頭子翻了白眼道:“才一百文錢,沒見過世面的小子。”

  楊衍心想:“呵,你見過世面,剛才還問我討一文錢呢。”

  莊家又搖了骰子,老頭子想了想,

說道:“這把不壓。”  這把開出了四四五,一樣是大。

  第三把,老頭壓小十枚,又在一跟二各壓了十枚,豹子壓了十枚。

  楊衍見他又一把過,心想:“這樣玩法,一次就輸光,能有天天過大節的嗎?”

  莊家開出一二三小。吃了豹子十枚,還了小二十枚,一跟二各二十枚,這樣是六十枚。

  楊衍想:“這短短時間就翻了一倍,難怪這麽多人死在賭桌上。”

  第四把,第五把,老頭都不壓,各自開出了三三四,三四二兩個小。

  到了第六把上,老頭壓了三十枚小,壓了十枚一,十枚二,十枚豹子。

  這次開出了一一二小。隻輸了豹子那注,拿回一百一十文。

  至此,楊衍對老頭才有些佩服,覺得他下注必有所得,是個行家,可他相信父親教誨,十賭九輸,且老頭每次下注,都是一把全過,隻要錯個一次,那便全軍覆沒。

  偏偏那老頭賭運極佳,每次雖贏不多,但總有所獲,又壓了幾把,老頭把籌碼累積到了二百二十枚。楊衍注意到,老頭每次下注,若非出一二,便是五六,他不下的那幾把,多半是開出兩個三或兩個四。

  此後老頭又讓過幾把不下,約莫到第十二把上,老頭壓了一百枚大,三十枚一,三十枚二,二十枚豹子,二十枚三個一。二十枚三個二。

  莊家掀起骰盅,隻聽得周圍一遍哀嚎,唯有老頭怪叫一聲道:“中啦!”

  楊衍見這一開,竟開出三個一豹子,老頭壓了三十枚單數一,連本收回一百二十枚,二十枚全圍豹子,連本收回七百四十枚,最後是單圍豹子,賠率是兩百一十六,那是四千三百二十枚。合計足有五千一百八十枚。折回銀子是四十六兩六錢兩分。那莊家皺了眉頭,如數照賠,隻是那籌碼換成了金色紫色。

  楊衍一個時辰前還在為幾兩銀子苦惱,沒想到隻一會,竟翻成了四十幾兩銀子,他從未見過如此巨款,心口猛跳,暗想:“待會出去,得多請幾個保鏢才行。哎,老爺爺死活不肯說自己住哪。帶著這筆錢,會不會反惹了禍患?”

  老頭收了籌碼笑道:“夠啦!”轉身就走,楊衍跟上問:“怎麽不玩了?”

  老頭道:“今天運氣太好,惹了莊家注意,再玩會露餡。”

  楊衍道:“你能聽出骰子點數對不?”

  老頭道:“小夥子看了幾把就猜到了。你要學嗎?”

  楊衍道:“要這麽容易學,富貴賭坊早倒了。”

  老頭哈哈笑道:“小兄弟聰明,這聽骰功夫隻能聽個大概,骰子六面,兩個對面合計是七,一六是一對,二五、三四又是一對,落骰時聲音略有不同,聽骰隻能聽出個大概,若是五六著底,那就是一二面朝上,開小的機率就高,若是一二落底,那是五六朝上,開大的機率就高。至於三四,那太難分辨,索性放棄。三顆骰子能聽出兩個大概就算高手,今天搖盅的莊家是生面孔,咱們運氣好,沒幾把就贏了大注,下回他注意。變個手法搖骰,賠死你都會。”

  楊衍道:“贏了四十多兩,該走啦。”

  老頭道:“我是來賭破陣圖的,現在才湊夠銀兩呢。”

  楊衍雖想勸阻,但心知這老頭甚是頑固,且他賭錢本事如此高明,反正是他的錢,不如看他能變出怎樣把戲,隻好道:“勸你也不聽,隨便吧。”

  老頭道:“別擔心,要是贏了,一半歸你,老乞丐不騙人的。”

  楊衍隻是笑笑不回話。

  那老頭跟護院亮了籌碼,那護院見他真有五十兩,說道:“老爺子這邊請。”態度甚是禮貌。

  楊衍與老頭跟著那護院,從大廳側面繞到後院,那後院布置雖不如群芳樓華麗,然松柏成蔭,怪石嵯峨,另有一番雅致。

  三人走到廊底,有一道階梯通往地下,護院說道:“就在這了,貴客請自便。”

  楊衍心想:“原來富貴賭坊底下還別有洞天,五十兩才得入門,這破陣圖究竟是什麽賭法。”

  兩人走下階梯,突然一股臭味撲鼻而來,楊衍心想:“怎麽這味道好熟悉。”他心中猜測,這破陣圖該是最頂尖的博弈,下注者無一不是豪客,場所該當清靜明亮,兼且奢華氣派。怎麽藏於地下,又有臭味。楊衍滿心疑問,突然想起那味道:“這不是雞屎味嗎?”楊衍驚問。

  那老頭笑道:“就是鬥雞。”

  此時兩人正好走到階梯下,楊衍見著一片空地,寬敞不下樓上賭廳。周圍滿布火把燈籠,明亮不下白晝,當中用鐵絲圍籬圍起約三四十尺的一小塊。離圍籬約一尺處,圍置著十二張太師椅及茶幾,約莫有八九個賭客,服裝各有氣派,坐在椅子上,凝神專注,看場中兩雞相鬥。賭客後方,又有數十名護院站著。在空地的兩側都是雞籠。剛才的雞屎味便是從此傳出。然每個雞籠甚是巨大,足足有數十尺方圓。楊衍好奇,走近去看。多數雞籠裡頭都有一隻雞,那些雞與尋常公雞不同,一隻隻趾高氣昂,雄壯威武,眼神炯炯,爪喙尖利。雞籠前又各自站著一名守衛,看服色並非賭場中的護院。楊衍想要靠近,便遭驅趕。

  老頭找了一張太師椅坐定,喝道:“小夥子別亂跑。過來!”

  楊衍乖乖走到老頭身邊,老頭又對一名護院說道:“看座”。那護院搬了張凳子過來,楊衍坐下,這才看起場中鬥雞。

  只見場中兩雞互鬥,一隻青羽雞正追逐一隻紅羽,那紅羽落於下風,節節敗退,青羽追上撲擊,啄得羽毛紛飛,散落一地,那紅羽奮力反擊,青羽拍動雙翅打在紅羽臉上,打得紅羽睜不開眼,就這一瞬間,青羽趁勢躍起,雞爪下撲連抓,抓的紅羽怪叫連連,倒在地上。青羽兀自不肯放過,繼續啄擊,那紅羽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

  一名賭客罵道:“操他娘的,這畜生!”

  另名賭客笑道:“李員外,承讓!這五百兩,我就笑納了。”

  楊衍驚道:“就這樣輸了五百兩?”

  老頭笑道:“你別吃驚,他鬥輸的這隻雞,起碼就得五六十兩。”

  楊衍聽得怎舌不下,道:“一隻雞得五六十兩,難道他會說人話?”

  老頭哈哈大笑道:“人話是不會說,就是會打架,你看這只打贏的青羽,該是來自山東的烏雲蓋雪,幼雞每隻便要十兩,自幼培訓,花的各式照料功夫,吃的是上好飼料,以保證肉足力大,你瞧後面雞籠前站的那些人,那都是訓練鬥雞的師傅。好的師傅月俸也得五到十兩。出名的常勝師傅,十五兩也不意外。你說,把一隻幼雞養到能上陣,沒幾十兩銀子行嗎?”

  楊衍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又聽那李員外道:“把這廢物拖下去,跟夫人說,今晚喝雞湯。”

  李員外的隨從進入圍籬,抓住紅羽雞脖子,喀啦一聲,將它脖子扭斷,倒提雞腳,拎了出去。

  楊衍心下惻然,道:“這雞為他死鬥,一旦輸了,不但沒有好好埋葬,還把它吃了,這人當真是…”

  老頭低聲道:“鬥雞一旦落敗,就算不死,鬥氣已喪,再也不能上場,有些主人會善待鬥雞,還能自己配出名種,也有像他這種的。總之,是人是畜生,咱們都管不著。”隨即又道:“你隻聽說過臨川有麻雞好吃,沒聽說有鬥雞可看吧。”

  楊衍搖搖頭道:“這麽殘忍的東西,我不愛看。”

  老頭笑道:“你吃麻雞時,怎麽就沒想過殘忍?”

  楊衍突然想起楊氏常說的:“君子遠庖廚。”這時才算深刻明白這道理。

  一想起娘親,心中不禁一痛。於是道:“是啊,得要心腸夠硬,才能下得了狠手。是人就當人看,是畜生,就得當畜生看。”

  老頭點點頭,不再說話。一名護院趨近問道:“貴客賭外圍,還是坐莊?”

  “我賭外圍,再看看。”老頭說完,知道楊衍不懂,又解釋道:“坐莊是派自己的鬥雞出來打,外圍是雙方各自下注,兩方注金依比平分。”

  又聽到一名賭客道:“朱員外,你還有沒有大將要上場的?”

  方才青羽的主人道:“曉月兄的小呂布已經將養一個月了,您該問問他。”

  楊衍心想:“他也姓朱,莫非就是老婆偷人的那個朱大戶?”

  他這一猜果然沒猜錯,那人便是被朱門殤詐騙銀兩的朱大戶。另一人又道:“我的小呂布,怕不是朱員外戰無敵的對手呢。”

  朱員外笑道:“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看是曉月兄的呂布英勇,還是我戰無敵手。”

  楊衍皺了眉頭心想:“小呂布,戰無敵,這名字當真俗氣。”

  曉月又道:“聽說趙員外剛從關外引進了幾員上品,何不派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幾名賭客各自推讓了一番,最後是張員外派出了“好兆頭”跟趙員外的“雪中紅”對戰。

  決定了出戰的鬥雞,便讓各人品鑒下注。老頭先看了雪裡紅,那是一身白羽,唯有頸上一圈紅。老頭道:“鬥雞當中,白雞算不上上品,這雞雖然雄壯,眼神卻乏,缺乏鬥志。”說罷又走到好兆頭的雞籠前,那是一隻紫羽金翅雞,羽色斑斕,精神抖擻,就是雞背上禿了一小塊。

  老頭道:“這隻好兆頭打過勝仗,經驗足,鬥志夠,眼神機靈。看他羽色,該是出自魯西的名種。”於是對護院道:“就押它了。”

  說完,把籌碼通通下了注。

  楊衍此時對老頭深具信心,即便是一次過,也不憂心。突然想起一事,問道:“為什麽鬥雞要叫破陣圖?”

  老頭道:“以前鬥雞,遇到疲賴的,不肯相鬥,就放破陣樂,曲風激昂,那雞聽了,鬥志便起,所以鬥雞又稱破陣圖,就是這個典故。”

  隨即兩邊取出鬥士,楊衍見那訓練的師傅,在雞爪套上銳利鐵鉤,訝異道:“還裝武器?”

  老頭道:“不只武器,有的還裝護具,可這武器護具,有利有弊,身上裝了重物,雖增加了防護,也少了靈活,安裝鉤刃能加強殺傷。是常見的。”

  雙方準備已畢,老頭與楊衍也入座,護院的奉上香茗,那是上好的龍井,楊衍品不出優劣,隻覺味苦順口而已。

  只見柵欄打開,兩雞衝入,但凡公雞都好鬥,鬥雞更甚,一旦兩雞入籠,通常都得拚個你死我活,那好兆頭經驗老道,當先撲起,雪裡紅慢了一步,雖也躍起,卻受壓製。身上頓時受創,急忙繞了開來。

  這兩隻雞都是裸鬥,除了爪上的鉤子,未裝護具。好兆頭趁勝追擊,從側翼啄咬,雪裡紅雖欲反擊,先手已失,連忙撲擊翅膀,要打亂好兆頭視野。好兆頭眼睛上吃了一記,退了開來。雪裡紅卻未趁機追擊,反倒退了開去。趙員外罵道:“蠢畜生,怎麽不上去!”張員外隻是呵呵大笑。

  好兆頭見雪裡紅未追擊,搶上前去啄雪裡紅的雞冠,雪裡紅閃避幾次,仍是不敢應敵,繞路而走,敗像已現。

  楊衍雖知老頭押注好兆頭,見雪裡紅如此狼狽,仍覺可憐。

  雪裡紅繞了幾圈,被好兆頭追啄了幾下,渾身是血。落了一地白毛。一個不留神,被逼入死角,好兆頭飛撲而起,利爪亂抓,抓的雪裡紅滿身是血,沒幾下,“嘎”的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成了。

  只見趙員外臉色鐵青,張員外笑臉嘻嘻道:“承讓了。”

  好兆頭見雪裡紅倒地,得意洋洋,又啄了幾下,見雪裡紅毫無反應,便繞著他走動起來,得意洋洋。

  楊衍正不知這場賭注又贏了多少,隻聽到那老頭喊了一聲:“不妙!”

  話聲未落, 說時遲那時快,雪裡紅突然翻身而起,凌空飛躍,爪上倒鉤插入好兆頭脖頸,奮力一扯,連皮帶肉一齊鉤斷,頓時雞血如泉噴湧,好兆頭頹然倒地,隻抖了兩下,便即不動。

  眾人瞠目結舌中,隻聽得雪裡紅一聲長鳴,對此戰結果甚是滿意。

  這下子換張員外臉色鐵青,趙員外笑呵呵了。

  楊衍沒料到這場對決如此峰回路轉,隻是看傻了。老頭罵道:“失算失算,沒想到這畜生還懂兵法,白瞎了我五十兩銀。”

  楊衍淡淡道:“爺爺,咱們還有錢翻本嗎?”

  老頭子歉然一笑,道:“多喝幾口茶,上好的龍井,不虧。”

  兩人走出富貴賭坊時,已近傍晚,楊衍沒找到老頭的家人,兩人信步而走,聞到兩側酒館飯香,老頭伸出手對著楊衍道:“救苦救難活菩薩,有舍有得天保佑,殘羹冷飯飽一天,三文兩文救命錢。大爺,施舍點。好不?”

  楊衍白眼都翻到後腦杓去,道:“真沒錢啦,爺爺。”

  老頭道:“連吃飯的錢都沒了?”

  楊衍聽他一說,也覺饑腸轆轆,說道:“罷了,我身上還有點值錢的東西,隻是不準賭。吃了飯,得告訴我你家在哪?不許胡賴。”

  老頭道:“剛才輸的五十兩有一半是你的,待我去討點還你。”

  楊衍道:“那本是你的錢,我也沒打算跟你要,隻是你若贏錢,我倒想跟你借點路費。”

  老頭問道:“你要上哪去?”

  楊衍道:“我要去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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