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殤檢視沈未辰傷口,道:“你還騎馬趕路呢!”又轉頭罵沈玉傾道,“你怎麽沒讓小妹先歇息?”
“是哥帶著我,我要能騎馬還會早到些。”沈未辰道,“是我逼著哥趕來。這傷口就是疼,又不會傷著性命,要讓嚴非錫得逞,這幾劍不白挨了?”她傷口極深,臉色早疼得慘白。
“胡鬧!”朱門殤板起臉孔,從藥囊中取出一顆小藥丸,用沸水溶了,沈玉傾聞到一股淡淡的刺鼻辛味。朱門殤道:“有些疼,不過不會比你挨這兩劍疼。”說著把藥水倒在傷口上,沈未辰皺起眉頭忍住。
“紗布好了!”李景風在門外喊道,沈玉傾開門接過,伸手摸了摸,確定是乾的,這才交給朱門殤。
朱門殤問:“先在沸水裡煮過了?”
沈玉傾道:“照先生的吩咐,沸水煮過,再放在銅盤上烤乾。”
“那臭小子的手乾不乾淨?”朱門殤又問。
沈玉傾道:“我猜景風兄弟說不定把手都伸進水裡煮過了。”兩人忍不住一笑,隻道沈未辰不解其意,沈未辰假裝不知。朱門殤先將傷口擦幹才上藥,纏上紗布道:“你這雙手暫時別動,確定沒事了再幫你縫合傷口。”
沈玉傾扶著沈未辰躺下,替她蓋上棉被:“你先歇著。”
朱門殤使了個眼色,退出房間來到中庭,見李景風與謝孤白等在外面。李景風見兩人走出,忙問道:“小妹的傷怎樣了?”
朱門殤道:“死不了,不用怕。”
沈玉傾對謝孤白拱手行禮道:“這回多虧先生臨危不亂,顧及在下心意,讓嚴掌門無功而返。”
謝孤白搖頭道:“你要是沒趕來,我也無計可施。”
李景風又道:“沈公子,我還有件事想拜托你。”
“這麽巧?我也有事拜托沈公子。”朱門殤摸著下巴道,“你先說。”
沈玉傾問:“是關於楊兄弟的事?”
李景風點頭。
朱門殤道:“我也是為這件事。我怕他被玄虛責罰,沈公子,您幫忙看著點。”
沈玉傾點頭道:“我明日就去找玄虛掌門。”
朱門殤與李景風都知他一諾千金,這才放下心來。朱門殤道:“麻煩你啦。早些歇息。”
說完眾人各自回房歇息,這幾日奔波勞頓,大家實是累了。
※※※
“我這麽苦口婆心,你怎麽就不聽勸?”玄虛在牢門外不住來回踱步,“《正一法文師教戒課經》寫著‘人能修行,職守教戒,善行積者,功德自輔,身與天通,福留子孫’,就是教導行善之人福澤綿延。”
楊衍默然不語,他知道今天師父為了救他險些放棄了求之不得的仙體,雖然他怎麽看那都是一條不知哪來的怪蟲,但此時他仍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玄虛見他不說話,以為他在反省,於是道:“你要殺華山掌門,其罪非輕,我把你關在牢中是為你好,你在裡頭要好好反省。”
楊衍問道:“師父要關我多久?”
“不知道。”玄虛回道,“也許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許十天半個月,但看命數定奪。”
“師父!”楊衍大吃一驚,問道,“十年二十年?那狗賊不是說不追究了?為什麽還要關這麽久?”
“嚴掌門不追究是一回事。”玄虛道,“你一心報仇,實在無可救藥,為了你好,等嚴掌門死了我再放你出來。”
楊衍腦中“嗡”的一聲,幾乎暈厥過去,顫聲問道:“師父……你……你說什麽?”
“你執念太重,
等嚴掌門死後我再放你出來。”玄虛道,“你就當你出來後殺死嚴掌門,報仇成功便是。” 師父到底在說什麽?楊衍不可置信。嚴非錫死了才放他出來?那豈不是報仇無望?!他抓住鐵閘,從訝異震驚到怒火逐漸燃起,大聲道:“我替家人報仇算是做壞事嗎?!”
“仇不需你報,天會替你報。”玄虛道,“殺傷不應度,禍殃人身子孫。他害你家人性命,天會收拾他,你來收拾就是自墮惡行。”
“如果天沒收拾他呢?!”壓抑不住的怒火終於爆發,楊衍大吼道,“誰來收拾他?!”
“那天也會收拾他的後代子孫。”玄虛說得理所當然,簡直就像真的一樣。
“那我家又是犯了什麽罪,做了什麽孽?!”楊衍怒吼,“憑什麽楊家要死全家?憑什麽?!憑什麽?!!”
無論師父待他多好,在這一刻楊衍已被怒火淹沒。這不公平,這不公平!楊衍怒吼道:“如果讓他好死,這算哪門子公平?!算什麽道理?!”
玄虛道:“這不是道理,這叫天道。”
憑什麽自己要困在這牢籠中?憑什麽嚴非錫能善終?!楊衍怒吼道:“去他娘的天道!放我出去!!”
玄虛歎道:“你瞧你,對師父都這樣說話了。衍兒啊……”他搖搖頭,仙風道骨的慈悲臉上現出一絲哀戚,“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善什麽?師父到底在說什麽?楊衍狂怒悲憤,對著鐵欄不住又踢又踹,吼道:“放我出去!我不當你徒弟了,我不當你徒弟了!放我出去!!”他大聲咆哮,要不是對師父有著最後的一絲尊敬,當真粗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玄虛卻只是搖頭,轉身離去。
楊衍的瘋狂卻無法遏止,他又踢又踹,狂吼嘶叫,死命拽著鐵欄杆。想到這輩子就要被困在這監牢中,想到報仇再也無望,一瞬間,爹娘的死狀,繈褓中的小弟,赤裸著上身的楊珊珊,滾落到腳邊的爺爺頭顱,通通湧入他腦海裡。
楊衍四肢突地僵硬,“砰”的一聲,他聽到自己摔倒後腦袋撞在地板上的聲音,但那疼痛還不及他全身劇痛的十分之一。
他渾身抽搐,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重物壓著,喘不過氣來,他的喉嚨已經發紫,口水不住從嘴角流出,牙關不住打顫。
但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每次發作,這些痛苦他都確確實實經歷著,在外人看來那不過是幾刻鍾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這痛苦煎熬對他來說卻像持續了幾個時辰、幾天般漫長。
這他娘的什麽天道……這他娘的什麽天道?!
如果這真是天道,我就滅天!!
※※※
沈玉傾起了大早,到了中庭,見李景風正在練劍,也不知練了多久。
“景風兄弟這劍法倒是高明。”他忖道,“只是使劍的法門有些錯誤。”他正要開口指點,想了想,又不打算說了。李景風見著他,立時收住劍,喊道:“沈公子!”
“你起得真早。”沈玉傾笑道,“別理會我,繼續練你的劍。”
李景風笑道:“不了,也該喘口氣了。”他收起初衷,沈玉傾見他滿頭大汗,遞了手巾給他,李景風搖搖頭,用袖子擦了臉上汗水。
沈玉傾道:“手巾就是用來擦汗,難道我的汗比較香,擦了不會臭?”
李景風一愣,似乎想起什麽往事,又搖頭道:“今天要是用了你這手巾,以後用袖子不習慣怎麽辦?”
沈玉傾道:“那就買條手巾,花不了多少錢。”
李景風笑道:“我用慣粗布了。”
沈玉傾心想:“景風兄弟這毛病得治。”眉頭一挑,忽地問道:“那是誰?”
李景風扭頭看去,沈玉傾趁機一把搶上,左手扣住他脖子向後一扳,把李景風扳成個下腰的姿勢,右手拿著手巾往他臉上抹去,口中喊道:“我看你習慣不習慣!”他武功本較李景風高上許多,李景風被他一扣,掙扎不得,被他拿手巾在臉上一陣亂抹,忍不住喊道:“沈公子,別鬧!”他一開口,腰杆一個沒撐住,腳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
沈玉傾哈哈大笑。他身分尊貴,向來拘謹,難得開這玩笑,甚覺輕松自在,這才放開李景風,說道:“我瞧你用了也沒毛病。”李景風也覺有趣,跟著大笑,接過了沈玉傾的手巾擦臉。
兩人笑了一陣,見嚴烜城走了過來。嚴烜城笑道:“你們感情真好。”
李景風一愣,問道:“嚴公子怎麽過來了?”
嚴烜城苦笑道:“我與家父就住在你們後面那排客房。我起得早,閑著散步,走到這來就瞧見你們。”
青城華山昨晚鬧成那樣,玄虛掌門竟將兩邊人馬安排得如此之近,就算在武當眼皮子底下不會出事,忒也心大。沈玉傾也苦笑道:“玄虛掌門真乃妙人兒是也。”
李景風將手巾遞還給沈玉傾,搖頭道:“沈公子,這手巾我還是用不慣。”沈玉傾不禁一愣,李景風又轉頭問嚴烜城道:“你都來了,要不要見見小妹?小妹說不定也想見你呢。”
嚴烜城搖頭道:“不了,我爹昨晚運功療傷,歇得晚些,待會也該醒了,讓他見著我跟你們廝混,只怕連腿都得被打斷。”說著露出一絲苦笑。
“我幫你把風。”李景風笑道,“要是見著你爹出房門,大聲打招呼,兩邊近得很,你聽著了再溜出來,就裝作散步,他不會發現。”
沈玉傾心想:“小妹就算起床了也還沒梳洗,你這引見也太唐突。”他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卻見嚴烜城盯著李景風看,良久不語。
李景風被看得不自在,問道:“嚴公子,怎麽了?”
嚴烜城又露出苦笑,看了看沈玉傾,拍拍李景風肩膀道:“不用了,李兄弟。”說著又看著李景風,良久,歎了口氣道:“你得罪了我爹,以後絕不要來華山,見著華山旗號也盡量避著些。”說著便轉身走了,似有滿腔愁緒,無限心事。
沈玉傾心想:“瞅著嚴公子這模樣,要是朱大夫在,肯定要說他看上景風兄弟了。”他想到此處,不禁莞爾,再看李景風,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模樣,於是道:“我去看小妹,景風兄弟,晚些再聊。”
李景風點點頭。沈玉傾剛走,另一側房門便打開了,李景風忙道:“俞幫主早!”
※※※
俞繼恩是等到沈玉傾離開後才開門的,有些話不好當著沈玉傾的面說。他假裝散步,走到李景風面前,不著痕跡地問道:“李兄弟起得早,練劍?”
李景風笑道:“是啊。”
“瞧你一身汗。”說著,俞繼恩也掏出了手巾遞給李景風,李景風一愣。
“拿著,送你了。還是新的,沒用過。”俞繼恩道。
“我用不慣。”李景風搖頭。
“用著用著就習慣了。”俞繼恩道,“今後在鄂西你只要報上‘李景風’三字,任賒任拿,別說一條手巾,便是一千條一萬條,拿去當柴燒都行。”
李景風受寵若驚,忙道:“不用,不用!”
“你救了襄陽幫一條船,應該的。”俞繼恩話鋒一轉,忽道,“我記得景風兄弟說自己沒有門派,正打算往衡山拜師?”
李景風點頭道:“是啊。”
“我瞧你跟沈公子感情挺好的,怎麽不去青城?”俞繼恩問。
“不方便,我也不想。”李景風道,“衡山、丐幫彭家或嵩山都行。”
“別去彭家,他們掌事的是個惡心的下三濫,只是趴低頭,沒華山張揚,又被徐幫主包庇著,要不,比嚴非錫還臭。”俞繼恩說道,“這樣,我寫封信,找個門路讓彭小丐收你當徒弟。再不然,嵩山、少林,我幫你物色幾位名師也行。”
李景風訝異道:“俞幫主,你用不著對我這麽好!”
俞繼恩笑道:“這也不是對你好,我就一個要求,你藝成之後,來襄陽幫幫我辦事,就跟在我身邊,當我的左右手。”他接著道,“以後襄陽幫,有你一份。”
李景風甚是吃驚,忙擺手道:“這怎麽行!我……我什麽都不會!”過了會又道,“實話跟你說,我跟沈公子只是普通朋友。”
“不會就學。”俞繼恩道,“我找你也不是為了沈公子,就算有,也只有一點關系。你是人才,我想留你在襄陽幫。”
李景風連忙搖頭:“我……我算什麽人才……”
“別想太多,聽我的。”俞繼恩攬著他肩膀,甚是親昵,“我器重你。總之,你今後花費,拜師、所需用度,只要報出‘李景風’三字,襄陽幫就是你的靠山。”
他說完,見謝孤白也開了房門走出,拍拍李景風肩膀道:“就這樣說定了。”說完也不等李景風拒絕,徑自回房。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三名少年裡兩名還沒領過俠名狀就能從河匪手中奪下船來,明不詳、楊衍、李景風,個個都是人才,都值得招攬。
俞承業自小病弱,淨蓮早晚嫁人,襄陽幫的產業還需有人輔佐,這人必須能承擔大任,且重情重義,不懷二心。
可惜了楊衍,他原先也想招攬他。要不是昨晚那件事,他還不知道楊衍跟華山有深仇大恨,有了這層隔閡,襄陽幫交給他定然跟華山衝突。
至於明不詳,這人太出世,持戒誦經,是個慈悲種子,只怕一心佛門,不理俗務。
還是李景風最好。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作為鄂西第一大門派的幫主,不懂用人,撐不起這場子。李景風宅心仁厚,剛毅果敢,只是沒人調教,只要養得好,他會是頭猛虎。
他已經有了一套打算,先將李景風送往外地學藝,藝成後回到襄陽幫,先收為左右手,再收為義子。如果淨蓮找不到合適的婆家,嫁給李景風也無妨,他值得。何況李景風跟青城世子看起來關系匪淺,這也能穩固兩家關系。
李景風是貧苦人家出身,定然對他感恩戴德,永遠不會背叛自己兒子,俞承業有他支持,地位就穩固了。
“唉……”俞繼恩歎了口氣。若不是妻子善妒,自己原該還有另一對兒女,又怎麽需要如此煩心?
他相信自己開的條件足夠吸引李景風,眼下只等著回復就是。
※※※
沈玉傾洗了毛巾,笑道:“好些年沒這樣服侍你啦,上次還是你重病的時候。”他幫沈未辰擦了臉,又遞了水喂她漱口。
沈未辰笑道:“讓青城少主這樣服侍,受點傷也值得。”
沈玉傾敲了她額頭,罵道:“少胡說。”接著又端起碗,杓了一湯匙清粥,吹涼了,遞到沈未辰嘴邊,又問,“想吃什麽?鹹蛋、炒蛋?腐乳、醃白菜?雞肉還是豬肉?”
沈未辰笑道:“問第一句就夠了,後面一堆菜名不白問的?給我鹹蛋。”
沈玉傾夾了一小塊鹹蛋給沈未辰,又道:“我剛才見嚴公子在外頭。”
“啊,怎麽不叫他進來?醃白菜。”
“你想見他?”沈玉傾問道,“他會救我,肯定是瞧了你的面子。”
沈未辰沉吟半晌,緩緩道:“他救了我,我還沒好好說謝,害他被父親責罰也過意不去。何況他父親還不知道他救了我們,等回到華山……”她說到這裡,神色黯然,顯然甚是擔心。
沈玉傾問道:“嚴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沈未辰笑道:“我瞧他跟你挺像,就是功夫比你差點,說話的語氣也像,也挺溫柔,是個好人。那時他為了幫我,說要娶我為妻,要方敬酒別傷我,等後來他要救景風時,你沒聽方敬酒說的那話!”說罷咯咯笑了起來。
她跟沈玉傾感情深厚,在沈玉傾面前向無遮攔,什麽都直說,沈玉傾心中一動,問道:“你挺欣賞他?”
“他挺好的,不過比不上哥,有你的七成,嫁給他也算不錯。”沈未辰說道,“我還要鹹蛋。”
沈玉傾夾了一塊蛋黃,問道:“想嫁了?”
沈未辰道:“嫁誰又不是我能決定的,還得看爹娘跟掌門怎麽安排。要是嫁給嚴公子,那也滿好,年歲近,他像哥,也好相處,華山青城近,要是想哥了,騎馬幾天就到。就是嚴掌門……我看不慣華山作派,又礙著三叔跟唐門的關系,青城裡外不是人,要是能化消仇怨,他比其他人好些。”
沈玉傾道:“又不是只看爹娘跟雅爺雅夫人的意思,你自個的意思呢?”
沈未辰搖頭道:“我能有什麽意思,三嬸嫁給三叔還不是冷面夫人一句話?幸好他們雖然差著十幾歲,三叔也還算人品瀟灑體貼溫柔,要是嫁給差著四五十歲的,也就歎口氣罷了。”說著又道,“其實三爺挺不錯的,在崆峒還能跟他學功夫。哥,我要到了崆峒,你得常來看我。”
沈玉傾道:“現在承平時代,聯姻多半是門派間相互拉攏,你是我妹,嫁得不會比三嬸差,不會讓你嫁給又醜又壞的。”
“三嬸還是冷面夫人的孫女呢。”沈未辰笑道,“總不好自己家的妹妹是寶,別人家的姑娘是草。幸好現在這世道清平,有你跟爹看著,嫁不差的。”
“你是我妹,我自然當你是寶。”沈玉傾又問,“你怎麽說的是三爺而不是朱爺?”
沈未辰一愣,過了會道:“朱爺也挺好的。我要吃雞肉。”
沈玉傾知道小妹自幼受雅爺跟雅夫人教導,對感情之事全無主意,不只是她,即便自己也是打定主意由父母作主。這也實屬當然,父親能娶母親,一大半也是因為祖父母應允。母親是峨眉掌門最疼愛的弟子,父親當時還不是世子,身份匹配,要不也毫無機會。
沈未辰雖然好武,終究是青城閨秀,學武功只是興趣,要不是保護自己出門,實在也沒用武的機會。九大家的事自有幫派管著,齊三爺那才叫異數,最後小妹的歸宿也不過就是在個富貴人家安度余生。
“你就沒半點想法?”沈玉傾問,“我還以為你挺喜歡嚴公子的。”
“沒想過……”沈未辰忽地一愣,似乎懂了沈玉傾想問的事情,她轉頭看著沈玉傾,忽地問道,“哥,你若生在華山,會變成怎樣?”
沈玉傾想了想,道:“估計跟嚴公子一樣吧。”
沈未辰笑道:“總是比嚴公子好些,嚴公子生在青城肯定比哥差些。我有了一個哥哥,幹嘛還要多一個哥哥?”
沈玉傾道:“別胡說。嚴公子也是人品端正,他身處華山還能這等仁厚待人,換成你哥,早就同流合汙啦。”
沈未辰笑道:“那倒未必。但你若是景風的出身,到了崆峒,能得三爺青睞嗎?”
沈玉傾想了想,搖頭道:“要得朱爺的青睞或許可以,三爺……”他苦笑道,“三爺怕不嫌棄我軟弱呢。”說完一愣,問道,“小妹你……”他這才發現小妹早知李景風心意。
沈未辰道:“我又不是笨蛋,看你跟朱大夫鬧著玩,不揭破而已。不過……我終究是看低了景風。你聽見船老大鄭保說的話了?”
他們當日登上小舟,隨即上了鄭保的船更衣靠岸,這才趕往武當。沈玉傾想起那日鄭保不住誇獎李景風的模樣,說他們三人竟擊退了一船河匪,還救了一名姑娘。
“景風才去崆峒學藝不到一年,他遇到三爺是機遇,被三爺看上是本事。我以為他是為我奮不顧身,可他連不認識的姑娘都想救,你說,我是不是看輕他了?我那時還叫他不要為我舍命,現在想想,羞死了。”沈未辰說著,竟真的面露愧色,又道,“不過哥你別誤會,我隻當景風是朋友。他是好人,現在說開了也就沒事了,何況他也不是爹娘跟掌門會答應的女婿,所以你們以後別胡鬧了。”
沈未辰歪著頭,忽又說道:“不過有件事我得說說,看哥信不信。”
沈玉傾揚眉問道:“什麽事?”
“景風是一頭大鷹,能飛得高。過個十年,他若沒死,必會成為匹配得起九大家任何一位姑娘的大人物。”
“我信。”沈玉傾微笑,心想這沒有不信的道理。他欣賞景風,或許一開始只是敬佩他的傲骨實誠,到後來聽三爺誇獎,又佩服他的勇敢。漢水救船可見仁善,到了船上那一場大戰,果決斷後,竟然能一劍逼退方敬酒,而他才學藝一年。
他定能一飛衝天,沈玉傾想著,但小妹不可能等他十年。
“哥,再不喂我,粥都涼啦。我要腐乳!”
沈玉傾哈哈大笑,杓起一湯匙粥。
※※※
“這個……恐有困難。”沈玉傾吃過早飯便去見玄虛,為楊衍求情,玄虛卻是面有難色,“放他走,嚴掌門那邊不好交代。”
“嚴掌門在武當擒抓在下,要說交代,他更難交代。”沈玉傾道,“想來他不敢追究。”
“你不懂我這徒兒脾氣,他戾氣深重,放他出去只怕又要惹禍。”玄虛道,“我打算關著他,直到嚴掌門仙逝之後再放出。”
沈玉傾吃了一驚,或許這是對楊衍最好的處置,但卻也是最壞的處置。
不,好壞不是自己決定的,而是應該讓楊衍決定——這絕對不是楊衍想要的結果。
他雖與楊衍不熟,卻也佩服他勇退河匪的堅毅,何況又有朱門殤與李景風的請托。至於報仇的事,勸不勸在己,聽不聽在人,但絕不該強逼。
沈玉傾道:“如果掌門怕引起華山不滿,隻說他逃走了就好。華山終究不能殺楊兄弟,楊兄弟能不能報仇就是楊兄弟的事了。”
“怎能說是衍兒的事?他年紀輕,不懂事。”玄虛道,“關他十幾年,正好磨磨他的銳氣。我讓他日夜念誦《道德經》、《南華經》、《太上老君感應篇》,久而久之自然心平氣和。”
“那不如交由青城處置。”沈玉傾甚是有耐心,“若他還一心報仇,那也算青城的事。”
玄虛沉吟半晌,沈玉傾又道:“最近這幾個月武當欠缺的藥材,青城會盡速送來。”
玄虛道:“沈公子為何如此堅持要放出衍兒?”
沈玉傾道:“沈某受人之托,務必要幫楊兄弟。”
玄虛道:“貧道只有一個條件。”
沈玉傾聽他開條件,知道救出楊衍有望,當即道:“掌門請說。”
※※※
“楊兄弟。”沈玉傾輕輕喊了一聲。委頓在地的楊衍聽到有人叫他,緩緩張開眼。
怎地這麽虛弱?沈玉傾心想,難道是玄虛對他用刑?可看著也不像。
“你自己跟他說吧。”玄虛道。
“楊兄弟,你……願不願意來青城?”沈玉傾眉頭一皺,有些猶豫。玄虛的要求實在難以啟齒,但要救出楊衍,這是唯一的方法,只希望楊兄弟能明白。
“青城?”楊衍虛弱地道,“我記得你……”
沈玉傾看到楊衍那雙通紅的眼睛,雖然虛弱,眼神仍是刺人,彷佛還帶著敵意。
“你願意跟我回青城嗎?朱大夫會照顧你。”
楊衍撲上前來,雙手抓住鐵欄,急問道:“你要放我出去?”
“有個條件。”沈玉傾猶豫。楊衍見他不說話,忙問道:“什麽條件?”
“你……”沈玉傾一咬牙,要救楊衍,非得讓他先答應不可,“你要向嚴掌門低頭認錯,發誓以後再也不驚擾他。”
楊衍看著沈玉傾,一雙眼睛逐漸圓睜,瞳孔也隨之擴大,目光凶駭可怖,連沈玉傾也為之心驚。
“哈哈哈哈!”楊衍忽地狂笑,“讓我跟嚴非錫那狗賊道歉?哈哈哈哈!……”
“楊兄弟……”沈玉傾正要再勸,楊衍怒吼道:“閉嘴!操你娘的閉嘴!操你們的青城、武當!道歉……道歉……啊啊啊啊!!!”他發狂般狂踹欄杆,不住用頭撞擊,直撞得額頭鮮血淋漓,口中已是胡言亂語,“道歉?發誓?!我操你娘!哈哈哈哈哈!!爺爺!曾祖父!這就是武當啊!庇護咱們仙霞派的武當啊!!……我操你娘啊!……啊……啊!……”喊到後來,已分不清是哭是笑,是喊是叫。
沈玉傾心中惻然,仍不放棄,說道:“楊兄弟,退一步海闊天空。”他見玄虛在側,實在不好多說,想著只要救出楊衍,之後他要報仇或怎地都行,硬著頭皮道,“你先別動怒,低個頭而已,先低頭便是。”
楊衍又哭又笑,撞得累了,坐倒在地,惡狠狠地瞪著沈玉傾。
“你瞧不起我……”楊衍目光熊熊,那雙紅眼真欲噴出火來,不,是已經噴出火來了。沈玉傾覺得渾身燥熱,像是被這目光灼傷了般,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我沒這個意思,楊兄弟……”沈玉傾想要辯白。
“你瞧不起我!”楊衍怒吼,“你就是瞧不起我!青城,姓沈的雜碎!你!九大家的狗!你瞧不起我!”
玄虛歎口氣道:“沈公子,我們走吧。”
沈玉傾仍想勸解,道:“玄虛掌門,你且回避,讓我跟楊兄弟談談。”
“滾!”楊衍怒吼,“滾啊!滾出去啊!操你娘的,滾出去!滾出去!!操!滾出去啊!”他連番怒吼,聲嘶力竭,嗓子都喊啞了,沈玉傾怕他氣急攻心,隻得歎口氣道:“我……楊兄弟,我先走了。這幾天我都在武當,你若改變主意……”
“滾啊!!!……”楊衍沙啞的嗓子幾乎喊破了。
沈玉傾垂著頭,與玄虛一同離開地牢。
※※※
李景風歇了一早上,考慮著俞繼恩的建議,先到衡山學藝,再回襄陽幫協助俞幫主。聽著是不錯,李景風心想:“可就這樣落地生根了?”他搔了搔臉頰,總覺得不好。
他最傾慕的是齊三爺,可三爺也有個“崆峒武部總指”的名銜,雖說甚少看他辦公就是。他想起生死夜、酬恩日的氣概,頗覺得大丈夫應如是,不過照自己的本領,真弄個生死夜,除夕的鞭炮沒放完,年初一就得躺屍。
既然這樣,還是多練練武功的好。
他說練就練,提起初衷走到中庭,開始練起龍城九令來。他劍法雖得小妹指點,畢竟入門尚淺,揮來舞去不成樣子,他想:“練得熟了,畫虎不成,狗也能咬人。”
忽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手歪啦。”
李景風回頭,只見沈未辰笑盈盈地看著他,於是喊道:“小妹!怎麽不在床上養傷?”
“躺了大半天,無聊得緊。”沈未辰走過來。她的手需要靜養,隻得伸足矯正李景風的姿勢:“提劍要靠腕力,你手臂太緊,放松些,要軟。”
李景風照著她的指示放松手臂,再舞起劍來便流暢多了。
若是以往,沈未辰在旁,李景風定然無法專心練劍,自說開後反倒心頭坦蕩。沈未辰坐在一旁,不住指點他學劍要領,遇到錯誤便上前指正,李景風專心練劍,心無旁騖。
“腳分開些,三爺沒教過力從地起?劍法也是一樣,下盤不穩,劍就沒力,手臂就不靈活。”
李景風“嗯”了一聲,照著指示,仍是專注練劍。
“謝先生跟朱大夫呢?”沈未辰問道。
“謝先生拉著朱大夫說是要去參觀丹房。”李景風道,“難得謝先生有這個雅興呢。”
“那日你見到龍蛇變怎麽不逃走?差點送命了。”沈未辰問。
“我怕方敬酒追上你們。”李景風順口答著,心想,這一招怎麽使得就是不流暢。他其中一招運轉不暢,甚是懊惱。
“左腳向前些,身體才轉的快。”沈未辰道:“方敬酒這麽厲害,你又支撐不了多久。何必。”
左腳向前些,身體才轉得快。李景風想著,把左腳向前靠了半步,果然流暢了些,口中答道:“我會撐到你平安才死。”
沈未辰一愣,李景風察覺失言。忙道:“我是說你們。”
“聽哥說你傷了方敬酒,怎麽傷的?”沈未辰好奇問道。
李景風收劍,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長管子:“這叫‘去無悔’,是甘老前輩送我的。”他本想遞給沈未辰,但見沈未辰雙手不便,就只在她面前晃了晃。
“這麽小一支?”沈未辰甚是好奇,“‘去無悔’這名字挺有意思的。”
“甘老前輩說,務求用之無悔。”李景風道,“一個機括一支,用了一支,剩下三支我還不知道怎麽裝填呢。”
沈未辰笑道“那可真是寶貝了!哪邊是頭哪邊是尾?”她見這管子兩頭相同,無法分辨頭尾。
“甘老前輩說為了讓這‘去無悔’小些,隻得設計兩邊都是頭,兩前兩後,按了就射出,所以得小心按錯了傷著自己。”
“沒想到你還是這種人……”這時,朱門殤的聲音傳來。只見他與謝孤白正散步走來,李景風打了招呼道:“謝先生,朱大夫!”
朱門殤見沈未辰出了房間,皺眉道:“怎麽跑出來了?不是叫你養傷?”
沈未辰笑道:“躺太久,悶了。”又問,“你剛才說謝公子是什麽樣人?”
“這小子平常端著裝著,今天去到丹房,竟要我幫他順兩顆霹靂火,看不出來吧?”
那霹靂火內藏火藥,擲地起火,主要是煉丹引火所用。
“我會收好,玄虛掌門要是摔著了,絕不會滾出來。”謝孤白道。
朱門殤知道他調侃唐門之事,臉上一紅,又問:“你要這玩意幹嘛?”
“裡頭藏著火藥,景風兄弟不就靠著火藥炸船,這才逃出嗎?”謝孤白凝視著手中兩顆拇指大小的黑色藥丸,道,“我覺得挺有意思,想研究研究。”
“小心把自己炸傷了。”朱門殤又問沈未辰道,“你哥呢?我有事要問他。”
正說著,沈玉傾恰好走來,李景風夥同朱門殤連忙搶上,一個問:“楊兄弟呢?”另一個問:“牛鼻子怎麽說?”
沈玉傾臉色凝重,搖搖頭道:“玄虛掌門要楊兄弟向嚴掌門道歉才肯放人。”
李景風急道:“這也太欺負人了!”
朱門殤卻道:“那就道歉啊!低個頭死不了人,之後再找他算帳!”
沈玉傾歎道:“他以為我是故意折辱他,不肯道歉……”
李景風又道:“等嚴掌門走了,楊兄弟就會被放出來了吧?”
沈玉傾道:“玄虛掌門說要關到嚴掌門死後才放他出來。”
“那不是得十幾二十年?”李景風聞言,心涼了半截,朱門殤卻皺起眉頭,似乎另有盤算。
“我再想想辦法。”沈玉傾道,“或許過個幾天,玄虛掌門跟楊兄弟的氣消了,還能再談談。”
“玄虛的氣好消,楊兄弟只怕沒這麽好消。”朱門殤苦笑道,一扭頭,見謝孤白正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看我幹嘛?”
“沈公子,今晚好生看著朱大夫。”謝孤白道,“他要在武當坐牢,就坐齊三大家的牢房了。”
沈玉傾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道:“我會看著他。”
眼見意圖被識破,朱門殤也不急,沈玉傾既然答應要救,總會想出辦法,就算沈玉傾救不出來,來日方長。況且此時放出楊衍,確實可能引出其他禍事來,不如等嚴非錫走後再說,他想著,口中嘀咕道:“其實我在衡山也坐過牢……”
沈玉傾見眾人都在,只差了俞繼恩,於是道:“你們跟我來。”說完便去敲俞繼恩房門。沈未辰問哥哥想幹嘛,沈玉傾只是笑,卻不解釋。
一行六人來到真武大殿前,沈玉傾撚了香,一支遞給李景風,一支遞給謝孤白,一支遞給朱門殤,眾人都是一愣。
只見沈玉傾拿著香站到神像前,舉香道:“大帝慈悲,聖德參天,弟子沈玉傾今與李景風、謝孤白、朱門殤四人結義金蘭!”
跟沈玉傾結拜,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李景風大吃一驚,忙退了開來,喊道:“不成!不成!”
謝孤白緩緩道:“沈公子,我等身份不配……”
沈玉傾道:“李兄弟救我性命,謝公子全我志向,朱大夫救我小妹,哪有不配的?”
“他們兩個有道理,我就是順手醫個人,而且還是小傷。”朱門殤道,“我年紀大你們一截,也不適合。沈公子,我是雲遊大夫,雖然這一年來都幫著青城,早晚也是要繼續雲遊,你不能綁著我。”說罷將香折斷。
李景風也慌忙搖手道:“我……我也不行!”說著也要學朱門殤把香折斷,卻被朱門殤攔住。朱門殤道:“咱們裡頭你最有資格。你救了沈公子跟小妹,這是兩條命,遇著沈掌門他都得給你行禮說謝。你別瞎折騰,結了!”
他知道李景風素來自卑,今後他便是沈玉傾的結義兄弟,大可抬頭挺胸做人。
沈玉傾見朱門殤嚴詞拒絕,又要再勸,朱門殤搖手道:“別勸我,我是惹事精,青城扛不起。老謝,你呢?”
謝孤白看著手上的香,緩緩道:“那謝某僭越了。”
當下三人撚香為誓。李景風仍是焦急,不住說道:“我真不行!”
朱門殤拍著他肩膀道:“別說什麽不行,簡單的事,你沈哥怎麽說,你跟著怎麽說。”
沈未辰也笑道:“還是景風你瞧不起我哥,覺得只有三爺才能跟你稱兄道弟?”
李景風連忙擺手,隻得點頭低聲道:“好……”
沈玉傾當下舉香念道:“大帝慈悲,聖德參天。弟子沈玉傾。”
“謝孤白。”
“李景風……”
“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三人齊聲祝禱已畢,上了香,敘了年紀,謝孤白最大,李景風最小。
沈玉傾道:“景風,今後你便是我兄弟。青城的通緝我幫你取消了,你跟我回青城,就留在青城學藝,等領了俠名狀就來幫我辦事,我正缺人幫忙。”
李景風一愣:“回青城?”
青城是他故鄉,若能回到故鄉學藝那自是最好,又問:“那我……拜誰為師?”
沈玉傾道:“不用拜師,自然有人教你武功。”
他本以為李景風能回故鄉會大喜過望,卻見李景風猶豫,問道:“你不開心?”
李景風忙點頭道:“不,能回家當然最好,只是想不到這麽快就能回家了……”
雖然不是襄陽幫,且只是從落地生根變成了落葉歸根,但回到故鄉似乎也沒什麽不好。雖說如此,李景風心底仍有一絲猶豫不決,他轉頭望去,見俞繼恩苦了張臉,謝孤白則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麽。
※※※
李景風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回青城,更萬萬沒想到竟然能與沈玉傾和謝孤白結拜,一時思緒泉湧,不能入睡。
他想,自己真要回青城?忽地聽到敲門聲。打開門,見是嚴烜城,李景風訝異道:“嚴公子?”
嚴烜城比了個“噓”,拿出一條手巾交給李景風。
怎地今天一整天都有人給我手巾?李景風納悶接過,見是一方白巾,上面黑黑的寫了蠅頭小楷,問道:“這是什麽?”
嚴烜城道:“華山的車隊來了,我爹要走了,你幫我把這手巾交給沈姑娘。”
李景風一愣,道:“怎麽不請沈公子轉交?”
嚴烜城苦笑道:“多有不便。”
李景風接過手巾,道:“我幫你送去。你真不見小妹?她……”他見嚴烜城定定看著自己,跟早上一樣,甚是古怪。
嚴烜城揮揮手道:“不用了。景風兄弟,我羨慕你得很。”
羨慕?華山公子羨慕自己?李景風更是不明就裡。只聽嚴烜城又道:“你要是出身好些就更好了。”說罷轉身離去。
一整天都是怪事,莫名其妙俞幫主要招攬自己,沈玉傾又要與自己結拜,現在連嚴公子都說羨慕自己,李景風心想:“我才羨慕你,你可是小妹的如意郎君呢……”
一想到小妹,李景風不免難過,就著燭火看著手巾,只見上面寫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這個就是說荒野有草。零露……團兮?意思是露水一團團的?”李景風雖識字,卻不懂這是詩經內文,隻照著字面解釋,“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這自然是指小妹了……啊,這是指那天我們在襄陽城外露宿的事!那一天外面都是野草,露水很多,小妹很漂亮!嗯,這兩個字怎麽念?……相遇?說的是相遇了。適我願兮?什麽意思?”
他摸摸腦袋,搞不清楚,望向窗外,卻見謝孤白走了出來。
“這麽晚了,謝公子出門幹嘛?”李景風心下訝異,忙跟著推門走出,輕聲喚道:“謝公子?”
謝孤白回過頭來,眼神似是詢問。李景風走上前去,問道:“謝公子,‘適我願兮’是什麽意思?”
謝孤白看看他手上的手巾,忽地問道:“景風,我送你的那本書你看過了嗎?”
“《九州逸聞》?”李景風一拍腦袋,“書我看過了,可裡面的秘密……我,我那時出了事,後來就……”
“書還在嗎?”謝孤白問。
“在!”李景風道,“我一直帶著。”三爺順走他時,他把書丟在饒刀山寨,那次回去,山寨俱滅,書卻還在,李景風便收著,離開時遭遇饒長生攻擊,所幸書沒丟。
“你記得裡頭有東西就好。”謝孤白道,“不過你現在想去,卻比之前難了。”
李景風甚是不解,道:“什麽意思?”
謝孤白道:“總之,你找個機會去一趟吧。”
李景風點點頭,又問:“你還沒告訴我,‘適我願兮’是什麽意思?”
謝孤白道:“‘適’是嫁的意思,‘願’是希望的意思,‘適我願兮’就是希望你能嫁給我,這是求婚之意。你怎會問這一句?”
李景風一愣,隻覺胸口悶悶的,好像被一塊大石頭壓住,於是道:“沒事,就是看見了不懂。多謝你了,謝公子。”
“叫我大哥吧,我們已經是兄弟了。”謝孤白道。
“大哥。”李景風怔怔喊了一聲,謝孤白點點頭,轉身離去。
李景風看著手巾,原來嚴公子已經向小妹求婚了……他們兩家門第相當,小妹也欣賞嚴公子,想來青城定會應允……難道要回青城,看著小妹出嫁?
他癡戀沈未辰許久,說要放下,哪能一口氣就放下?想不介意,但看著小妹出嫁那也太難熬……
“不如多去些地方,散散心也好,拜師學功夫也好。”李景風心想。他本對回青城一事多有疑慮,得知嚴烜城求婚,心意更決,“明天就跟二哥說我不回青城了。”
“哎,忘記問大哥要去哪了!”李景風醒覺過來,謝孤白早已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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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子雖然不會武功,可是膽氣夠,又有仁心,不畏強權,我說他是隻麒麟兒,養得起來。”
“膽氣仁心,卻無武功,死得更快。”
“我賭他能活下來。我會相人,比你還準些。”
“你金點的把戲還是去年學的!”
“哈哈哈哈,賭不賭?”
“若善,你沒看錯人。”謝孤白想起去年船上,文若善與他的賭約……只是李景風或許不是麒麟,也不是虎鷹。他也不確定李景風未來會是什麽。他方才看到嚴烜城離開,再看李景風手上的手巾,早猜到來龍去脈。因此故意曲解了“適我願兮”的意思。
但可以肯定的是,放進海裡,他也許成不了龍,關在青城,他必定成不了龍。
說起龍,還有一隻妖孽……那隻妖孽應該還躲在武當。
謝孤白張開掌心,兩顆霹靂火在手。
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再度與他交手,這一次必須想辦法致他於死地……
華山的車隊這時候趕來,真是太好了。
他微微一笑,似乎在籌劃著什麽。
※※※
楊衍靠在牆上,他發泄了一天,精神萎靡。
沈玉傾來過之後,除了送飯的,再也沒人來看他。
難道自己就這樣被關在這,直到嚴非錫死去?
他不甘心,他真真不甘心!
他感到深深的絕望與憤怒,心像是掉進一個無止盡的深淵,不住下墜……下墜……下墜,永遠不停歇地下墜……
“楊兄弟……”
一個聲音輕飄飄地傳來,非常耳熟,楊衍猛地提起精神。
“明兄弟?!”
他睜開眼,看見明不詳站在鐵籠外,正對著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