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五,今天又是端午節。
仙霞貫,光裕堂朱氏宗祠。
雖然此時才剛剛天亮,但是這裡早已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無數火把光燭的照耀之下,到處都是人影晃動。
祠堂的大門上方掛有一塊牌匾。上書‘朱氏宗祠’四個大字,下有‘光裕堂’三個小楷。雖說是小楷,但是也一樣比人的巴掌攤開還要大上幾分,離著三四十步之遠,也能看清‘光裕堂’三個字。
大門左右兩邊,各豎著一根粗大的圓柱,上面分別刻有一副字墨。
“明登承國選,才高應世傳。”
“文邦賢學士,聖殿榮封聯。”
這是仙霞貫朱氏宗祠的大門門聯,同樣也是這朱氏光裕堂之傳承輩分。
自從祖上從徽州南遷,來到仙霞貫之後,朱氏族人在這裡生根發芽、開枝散葉,至今已經有了數百年之久。
這數百年來,光裕堂朱氏或許不是仙霞貫人員最多的姓氏,但卻是近的二三百年裡,仙霞貫最有威望的氏族。哪怕是前朝從鄰縣、別處先後遷入幾個人丁興旺的大姓,讓朱氏人口佔比有所下降,影響力受到削弱,但朱氏始終是仙霞貫最有威望的姓氏。
貫,是指一塊凹地中的平地,仙霞則是原貫中的一處道觀的觀名,仙霞貫因此而得名。
仙霞貫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四季分明,地處貢江中上遊,水網密集,水利灌溉便利,是難得的澇旱保收的鄉鎮。
在這片盆地、丘陵和綿延的山地、寬廣的山間、河谷堆積的平原及崗地裡,分布著‘七坑六圾五塊田,上下兩陂仙霞貫’,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一個村落。
此時,朱氏宗祠祠門大開。門邊兩側,門裡門外,站滿著朱氏的男女老少。
穿梭來往,好不熱鬧。
兵丁壯漢們背著槍,舉著火把分立外圍、兩側值守。
婦人們或抬、或扛,帶著簸箕、籮筐在祠堂裡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也有男人在四處張羅,更有那快步行走的少男少女穿梭其間,搭手幫忙。
他們有時輕輕細語,有時高聲喧嘩,但可以看出他們都很開心、興奮。
身上的粗衣爛服並不能掩蓋眾人心頭的快樂,臉面上的喜色顯而易見。哪怕是孩童們偶爾傳出的哭鬧聲,也顯得生機,莫名的添加著喜慶。
朱邦興就聽得特別的高興!
朱邦興是如今之朱氏族長。年過六十、將至古稀,斑白的長髮根根梳起,披在腦後,長度差不多垂至肩膀。
他面色紅潤,臉帶笑意的拄著麒麟龍拐,站在神龕前,在兩支粗大的牛油紅燭的照耀下,滿心愉悅的看著族人們穿進穿出,人來人往的準備著端午祭祖的物什。
仙霞貫朱氏有三房,三位高祖曰高公、曰賴公、曰章公。三公一體,共置一祠,每每燒香祭祖之日,總有朱氏子祖或近或遠,近者幾步、百十步,遠者幾裡、百十裡的前來拜祭。
然而,邦興公並不是長房高公名下,而是屬於二房賴公子孫。他的事跡和人生,在仙霞貫是一個傳奇。
清末民初,時逢亂世,軍閥割據、政府迭連更換,朱家長房因此而衰落。為此,當年家貧、一無所有而出江討生活的朱邦興,於十數年前帶著家人、子孫回歸故鄉。
於戰火紛飛之中,他重新撐起了家道中落的朱氏。進而成為仙霞貫鄉長,守護著仙霞貫‘七坑六圾五塊田,上下兩陂仙霞貫’二十一個村子的平安。
庇佑百姓、施恩鄉裡,人稱邦興公,或者是朱家老爺子。 煮熟的粽子堆在天井兩邊的走廊裡,用竹製大簸裝著,盛放在條凳上,熱氣騰騰。把本來就煙霧繚繞的祠堂變得更是霧氣朦朧,視線受阻。但是老爺子並不以為意,反而樂在其中。
在他的眼前不遠,就有個小子,尿急時也不想走遠,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於天井中叉開兩條短小細腿,沉腰挺腹、露出開檔褲裡的小丁丁就準備開閘放水。
邦興公看見,但根本沒有在意孩童的放肆,更沒有出言阻止對方,反而一直笑眯眯的望著他的一舉一動,越看越是喜歡。
小子被及時趕到的母親一把攔住、強行拖走,懵懵懂懂的聽著母親訓導、講解。小男孩顯然是正在疑惑,他不停的扭頭在祠堂裡四處張望打量,還特意的回頭看望著邦興公。
老爺子見此,難得的童心萌發,對著小孩童扮了個鬼臉,逗得小屁孩更是滿頭霧水、神色不解,不知不覺間就把粉嫩的小指頭伸到了嘴邊,含在口裡。
這一舉動,直把老爺子看得心花怒放,眼角的皺紋如同菊花般層層散開,呵呵樂笑。
在他的身後半步,站著一位身材挺拔,穿著長裝馬褂的中年儒者。他也同樣在看著朱氏宗裡的人來人往,還有熱鬧非凡的情景。
他也如同朱家老爺子一樣,看的滿臉興奮。
“邦興公,十幾年的休養生息,朱氏又要重新興旺了!”
中午儒者對著老爺子行禮,道:“謝某在這裡先行恭祝朱氏光裕堂代代隆昌,永為世表!”
“同喜,同喜,謝謝謝先生的金口。”
老爺子聽到說話聲,便來知是何人在說話。
他扭頭轉面,對著謝先生頷首稱謝,面帶笑容的回道:“借謝先生的金口,托您的福,希望我們大家都興旺!”
謝先生並不是仙霞貫人士,而是鄰居他鄉之人,是如今朱氏族學的開蒙先生。
朱氏蒙學就設在朱氏祠堂的鄰間隔壁。
謝先生身為讀書人,面相溫和、氣質儒雅。是一位性格平和,為人溫潤的謙謙君子,深得邦興公和朱氏族人的信任和借重。所以每每朱氏祭祖時,經常請他出任司儀。今日端午節祭祖,也同樣是這般情形。
謝先生在朱氏族學執教八九年之久,自是知曉朱氏這些年的變化,也深入其中。
“如此盛景,來之不易。更是人間喜事!邦興公您老辛苦了!”
謝先生半主半客,所以這般說話。而他的言辭,更得管家老曾的認同。
老曾已經年過五旬,但卻不是朱氏族人。他是老爺子自水路回鄉,在江河裡救下的一名落難之人。之後一直跟著朱邦興,以為主人。又以朱氏為家。邦興公見其性情穩重,為人敦厚,於是讓其擔任朱氏管家之職。
此時,曾管家就站在老爺子的身旁另一側,聽到謝先生稱讚老主人,自然是不斷點頭,出言附和。
“朱氏能夠再次興旺,老爺自然是勞苦功高。而仙霞貫眾多鄉鄰受其庇護,多年來平平安安,老爺更是功德無量。在鄉裡更是人口交讚!”
朱氏興旺,朱家老爺子自然是喜歡,看到謝先生和管家前來恭賀、湊趣,心裡更是高興,不過他的言語卻是謙遜。
“朱氏有所長進,仙霞貫能夠風調雨順,那是眾多族人和鄉鄰們的功勞,眾人拾些火焰高。我或許有些許功勞,但卻不足以掛齒。當不得這番讚譽!”
“如此亂世,仙霞貫這些年能風調雨順、平平安安,邦興公居功至偉,萬萬不可謙遜。”朱家老爺子搖頭謙遜,謝先生卻是搖頭不依,出言反駁。
只聽他的嘴裡說道:“這十裡八鄉,誰不以邦興公為榮,哪家的小子又不以邦興公為榜樣?您老要是謙遜了,你讓這些小子們學誰去?難不成讓他們學鬥雞走狗?”
”要是這樣,您老就是菩薩轉世,功德無量,鄉親們也得抱怨你誤人子弟!“
謝先生嘴裡說的風趣,當即引得老爺子和曾管家哈哈大笑,謝先生也是一臉怡然。
“哈哈……”
見此,曾管家更是湊趣道:“誰說不是呢!仙霞貫誰不念老爺您的好,護的一方平安?不說其它,就是雩縣百姓或許不知縣長是誰,但一定聽說過仙霞貫光裕堂、坡下朱氏,曉得老爺您邦興公的大名!”
清末民初,政府一日三換,尋常百姓根本不知縣長姓甚名誰,但對於土生土長,又遠近聞名的光裕堂朱氏, 以及其當家人是誰,定然能夠打聽的一清二楚。尤其是這些年邦興公主持家道中落的朱家,重振威風之後,他更是聲名遠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曾管家所言,即是實情,又有些誇張。但用來奉承朱家老爺子,卻是顯得不顯山不露水,深得邦興公的喜歡,聽得他一臉熏然。
邦興公也是一位凡人,雖然早已年過花甲、快至古稀,但他也愛名愛利。聽到謝先生和管家連番讚譽,再想想這些年他做下的得意之事,忍不住的面色愉悅,撫須長笑,並連連點頭。
只是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面色變的暗淡,意興索然。
“太平坤士、名望之家,生逢亂世,保境安民本是應當。雖然有些薄名,然我更希望大家能夠平安無事。如此,就是沒有這些微名,老夫也能心滿意足。”
就在謝先生和曾管家的不解、疑惑之中,老爺子更是長歎一聲,嘴裡喃喃說道:“然我雖有保境安民之心,讓眾鄉鄰們安居樂業,但卻禁不住朱家勢力尚幼、老夫更是老邁,保的一時,卻保不了一世!”
老爺子的這番話,讓謝先生和曾管家當即面面相覷、茫然四顧,不知老爺子是在自我感慨,還是借此暗喻,實際另有所指。
一時間三人盡皆無言,再不複之前的歡愉融洽。
太陽升起,一名管事從人群中快步穿過,悄悄的來到曾管家耳邊細語,曾管家聽著,連連點頭。
之後,就到老爺子身前來問候。
“老爺,吉時已至,相關的準備也已經做好,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