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九關回到觀蓮的住所。一推開門，老醉依舊依靠在樹下那堆酒壇中，邋遢不堪，醉眼朦朧。

觀蓮今天沒有上街，小姑娘好像不怎麽開心，搬了個凳子坐在院子裡，手托下巴看看著老醉發呆。

聽到響動，她側頭看過去，猛見到費九關回來了，她攸然站起。原先醞釀了一肚子的冷言惡語竟是一句也說不出口，鼻頭一抽，哇地哭了起來。

老醉斜了她一眼，嘟囔道:“沒出息！”

費九關歉然道:“妹子，對不住。不告而別，讓你擔心了。”

觀蓮被他溫言一激，哭得更加委屈。明明好像費九關真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一般。她撇下費九關，抹著眼淚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兒淚眼婆娑地走出，居然端出兩碗面來，抽抽搭搭把其中一碗塞進費九關手裡。

費九關心上一暖。自從離開莽原鎮，他許久沒有體會過這樣小小的溫情。

他揉了揉觀蓮腦袋，蹲在她身邊，陪她在吃麵。

兩人都不說話。老醉也難得的安份。院子裡隻聞吸溜面條之聲。

吃了一會兒，觀蓮心情慢慢平複，她板起身子，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喝花酒去了?”

“唔！”吸溜中的費九關眼一瞪，險些被面條嗆死，放下碗來連連咳嗽，喘息道:“胡說！”

“街口的王大娘跟我說，男人三五天不回家。要麽是去了賭坊，要麽就是去喝花酒了。他們只有在沒錢時才會回來，拿了錢立刻就走。你馬上是不是要走了?”

“呃……”

費九關猶豫了。他回來就是為了與觀蓮告別。但現在從觀蓮嘴裡說出來，怎麽覺得自己行事做派那麽不是東西?

觀蓮倒是不在乎，“沒關系。反正我有錢。你想花多少都行。”

她從懷裡取出兩片金葉子，溫柔道:“給你。去吧，拿去嫖吧。”

費九關聽不下去了。伸手給了觀蓮一個腦崩，不無擔憂道:“別瞎想。以後嫁人時長點心，你這脾氣可容易被人騙了。”

觀蓮捂著腦袋，委委屈屈道:“那你又要走?”

費九關點頭道:“我是要走。這次回來就是與你告別。”他看了一眼觀蓮手裡的金葉子，補充道:“不過我不是來找你要錢的。”

他將這幾日的經歷詳細與觀蓮說了。觀蓮奇怪道:“關浮沉輸了，跟你要走有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費九關歎道，“問題是我的身份也暴露了。”

“你是什麽身份?”

費九關沉聲道:“我是燕雲人，是倚晴樓主的義子。”

他已做好準備，迎接觀蓮的驚訝或鄙夷。豈料觀蓮眸子一亮，驚喜道:“真的?”

她拽住費九關，像是重新認識了他，眉梢眼角都是喜滋滋的得意神采，似乎他是黃韻清義子是件不得了的好事。

費九關心裡發毛，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觀蓮笑得合不攏嘴，抓著他的手道，“你是燕雲人，那很好呀。你就住在這兒，不用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費九關感覺觀蓮對自己好像更加親切了幾分。他搖頭道:“留在這裡，許多麻煩會找上來。觀蓮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觀蓮瞥了老醉一眼，“你在這兒，天底下什麽麻煩都找不上門。你不許走！”

費九關笑了笑，不再與她爭辯，起身就要告辭。不料觀蓮把他死死拽住，嘴一撇，眼淚又湧了出來，“你是不是嫌我沒用，幫不上你的忙?”

“不是，不是......”費九關頓時頭大如鬥，與小姑娘講道理本來就是見極其困難之事，更何況眼前這個還是個愛哭的小姑娘。

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歎道:“那我就多留一宿吧，有勞妹子費心了。”

觀蓮這才破涕為笑，牽住費九關的手，笑嘻嘻道:“走！咱們逛街去！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

費九關尷尬不已，支吾道:“多謝......”

“不過你可不能叫我妹子了。這樣不對。”

費九關好奇道:“哦?那我該叫你什麽?”

觀蓮歪著頭想了想，不確定道:“......姨娘?”

老醉不知為何忽然發起火來，衝她扔出一個酒壇。那酒壇啪地落在她腳邊摔碎，把觀蓮嚇了一跳，縮頭縮腦不敢再說話了。

......

慕容眠來到清涼殿，發覺四周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今日當班的是謝為霜，她帶著手下遠遠站在殿外，似乎不敢靠近。見到慕容眠到來，只是隔著老遠衝她搖了搖手，像是在拚命暗示什麽，但卻不敢出聲。

慕容眠心中起疑，衝謝為霜頷首，快步走入。就見李香海居然也縮在殿門外，鬼頭鬼腦地朝裡面張望。

“香海?你在做什麽?”

李香海陡然一驚，驚惶回眸，看到是慕容眠這才松了口氣。她豎起指頭示意噤聲，又小心翼翼地往裡探視一眼，低聲說道:“你小聲點。別被露華姐聽到！”

慕容眠被她渲染地也緊張起來，小聲問道:“發生何事了?”

李香海沒有直接說，反而露出一絲疲憊，神情落寞，淒然道:“我從昨晚到現在，已經一宿沒合眼了。眠兒你可要幫幫我。”

“你要我怎麽幫你?”

李香海很沒義氣地把她往殿裡一推，輕聲道:“一直往裡走。別回頭！你一定比我強！”

慕容眠跌跌撞撞進了內殿。掃視一圈，被眼前景象鎮住。

清涼殿內一片狼藉，瑤琴傾倒，棋子灑落滿地，那些公主平日愛不釋手的傳奇小說都被扔得到處都是。慕容眠還在書堆裡發現了幾盒打開的胭脂，以及看不出原本為何物的破碎玉器。

她愣怔在原地，目光尋覓了好久，這才發現了公主殿下的身影。

清淑公主穿著一身貼身褻衣，爬在床邊，把頭深埋進雙臂裡，肩膀一抖一抖，似乎是在哭泣。

“露華?”

慕容眠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探問了一句。

柯一塵霍然抬頭，竟是滿面淚痕，見到慕容眠，她眸子一黯，又把頭埋了回去。

慕容眠連忙走近，輕輕攬住柯一塵的腰，柔聲道:“你這是怎麽了?”

柯一塵仰起臉，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下，抽泣道:“已經三天了。”

“三天什麽?”

柯一塵悲憤道:“三天了！小鈿失蹤三天沒回來了！”

“哦——”

慕容眠這才發現茶小鈿原來不在殿裡，難怪她覺得好像少了什麽。心中一寬，笑道:“我當是什麽事。小鈿又不是不回來了。你至於這樣嗎?”

柯一塵顯然沒有她這樣放心，擔憂道:“是不是那天我話說重了?你說小鈿是不是生我氣了?她要是賭氣走了怎麽辦?”

她脾氣尖刻，心高氣傲，但也極重情誼。茶小鈿與她相伴多年，情同姐妹，此時竟忍不住偷偷自責起來。

慕容眠一直以來冷眼旁觀，太了解茶小鈿對公主那些心思了。篤定就算是陳謝兩位將軍拿棍子趕，也絕對趕不走她。於是輕松道:“你放心便是。小鈿絕不會不辭而別。這小妮子一定是貪玩，難得出宮，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野去了。等個幾天她自然就會回來。”

柯一塵還是擔憂，“那她要是回不來了呢?她年紀小，膽子又不大，要是碰上人販子把她賣了怎麽辦?要是被人欺負了怎麽辦?她小時候不就是被人拐走出南都的嗎?”

“這個......我覺得殿下你對小鈿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慕容眠無話可說，甚至有點想笑。

茶小鈿年紀小不假，但身手高超，又兼心狠手辣，十三歲就敢滅自己親叔叔滿門。這種狠人，哪個人販子如此不開眼?要是說她逼著別人賣兒賣女還有可能。

想到此處，她忍不住感慨，小鈿這妮子平時在殿下面前裝得可真像那麽回事呀~

見她還是一副不以為意地表情，柯一塵不禁怒道:“你還有沒有人性！小鈿人都沒了，你也不著急?”

“呃......那我該怎麽做?”

柯一塵咬緊牙關道:“找！就算翻遍整個南都，也要把小鈿找回來！”

慕容眠忽然明白了李香海說得話是什麽意思。也明白了謝為霜為什麽要衝自己擺手。感情這兩位也是被公主纏了一宿，又不相信茶小鈿會出意外，索性遠遠躲開，假裝自己不在。

她心裡哀歎，惴惴道:“還有一件事，要一並告知殿下。”

柯一塵現在滿心都是對茶小鈿恐遭不測地擔憂，無暇顧及其他，心亂如麻道:“你說。”

慕容眠苦著臉道:“這個費九關......他離開慕容府了。”

果然柯一塵鳳目圓瞪，眼淚還未乾，臉上已現怒容，“眠兒。你這點事都辦不好?”

慕容眠想起費九關，心裡也是有氣，憤憤道:“這個人簡直就是一頭強驢！但凡認定的事，誰都勸不回來！我話已說盡，他還是不願留下，難道要我哭著求他嗎！”

她破罐破摔， 決意先將一腔怨氣吐出，然後任憑殿下發落。不料柯一塵聽了，反倒安靜了下來，嘴角微翹，輕歎道:“他還是這個臭脾氣。”

她輕拍慕容眠胳膊，語重心長道:“你要真哭了，他反而不敢違拗你的話。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算了。他的事我另交給別人吧，你去找小鈿就好了。”

慕容眠愣住，沒想到殿下如此輕易就將此事揭過。聽這語氣，好像應對費九關的經驗豐富無比，不禁感歎公主去年過得可真不容易。

她退出內殿，李香海早已在外等候。兩人相顧無言，均感疲倦。

李香海悄聲問道:“她也讓你找人去了?”

“嗯。”慕容眠深深點頭。

“那你打算怎麽辦?小鈿跑了，我們如何能找得到?”

慕容眠想了想，“我打算回去睡一覺。”

李香海瞪大了眼睛，“那小鈿怎麽辦?”

慕容眠橫了她一眼，擺擺手徑直往外走，“殿下亂操心，你也跟著瞎起哄。茶小鈿是何許人?咱們都出事了，她也不會出事！”

李香海猶豫了一下，與她並肩而行，“你說得對！我也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