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來勢極快，眨眼就到了樓下。

　她仿佛心有靈犀，猛抬頭，正看到樓上被捉住的茶小鈿，頓時紅了眼，“小鈿！”

　熟悉的呼喚給了茶小鈿力量，她劇烈掙脫了束縛，然後被十九爺隨手按在桌上。

　登樓聲飛快響起，一道濕漉漉地倩影衝上來。

　她白裙濕透，貼在身上。雲鬢散亂，隻殘留一根六瓣梅的玉釵斜插在發間，烏黑秀發黏在臉頰上，襯地肌膚更加白皙，看上去如雨打梨花，有種令人心驚的清麗。

　樓上所有酒客乍見此景，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好像一口氣就會把這道絕美的身姿吹散。

　柯一塵來了！

　她一上樓，目光就不離十九爺的手底。在眾人疑惑的注視下，她滿面殺氣，邁步走過去，斥道:“混帳東西！松手！”

　十九爺雖然總被人稱做老東西，老混蛋。但是混帳東西這個稱呼大概有六十年沒被人叫過了。他咧嘴一笑，居然真的抬手放開了茶小鈿。

　柯一塵一把將小鈿拽出來，疼惜地把她緊緊護在懷裡，生怕她再被人搶去。柔聲道:“這個老混蛋欺負你了嗎?”

　茶小鈿重回公主懷抱，隻覺得如墜雲端。她忘乎所以地緊貼殿下胸膛，雖臉頰貼在濕漉漉的衣衫上不怎麽好受，觸感也沒那麽柔軟，但這份溫暖令她全身酥軟，好像長久以來的生命就是為了享受這一刻的快樂。

　她聲音都有些慵懶發膩，鼻腔輕輕哼鳴，懶洋洋道:“小鈿不怕。”

　柯一塵心中大定，沒好氣道:“臭丫頭！回去等著挨鞭子吧！”

　小鈿咯咯一笑，重複道:“小鈿不怕。”

　柯一塵這才有了一絲笑意，但那笑意一閃即沒，她抬頭瞪視十九爺與沈純嶽，森然道，“老東西，你死定了！本宮要將你鼻子、眼睛、耳朵，一樣一樣全割下來，塞到你的嘴裡！看你還笑不笑的出來！”

　十九爺與沈純嶽對視一眼，均覺驚歎。

　兩人都是老江湖了，見過的邪門歪道也不在少數，可這樣殘忍又有富有創意的酷刑還是第一次聽到。忍不住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小姑娘不愧是小鈿的朋友，在想法上他們就已經輸了。

　十九爺嘿然道:“好一個毒辣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周露華！”

　清淑公主的閨名少有人知，十九爺也不會去打聽這種事。但周字卻讓他產生了興趣，揚眉道:“周家人?”

　樓外腳步聲急，人語嘈雜，鐵甲抖動聲蓋過了雨聲。神霜營的將士終於追上公主的步伐，湧上酒樓。

　夜雨中破風聲響起，謝為霜呼嘯而來，撞破雨幕，站在欄杆上。

　她一身玄甲融進夜色裡，紅帔淋濕變作暗紅，一如她的臉，沉得都要滴出水來。

　活見了鬼了！剛剛雨裡突然傳出類似小鈿的呼聲，大家都沒反應過來，公主就突然像著了魔一樣竄了出去。嚇得她險些從車上掉下來。

　如果這也是殿下和小鈿聯手整出來的把戲，她絕對要狠揍她倆一頓！

　謝為霜心頭恨恨，定睛觀瞧，頓時僵在原地。

　樓裡殿下摟著茶小鈿，正在與兩人對峙。那兩人怎麽有點眼熟?尤其是當先那個魁梧的老頭，怎麽看怎麽像是……

　“十九爺！?”

　她目瞪口呆，又轉向另一人，那不正是離山二當家沈純嶽嘛！

　這兩人當真來了南都?！

　也許是因為剛剛淋了雨，隔著玄甲，謝為霜忽然覺得有點冷。然而下一刻，她的心直接墮入冰窟。

　“既然知道，跪下，磕頭！本宮興許還能留你一塊骨頭不拿來狗。”

　身邊有神霜營的將士簇擁，又見謝姨到來，柯一塵說話更加有底氣。冷然掃視一旁幸災樂禍的沈純嶽，“還有你！容貌猥瑣，形跡可疑。你也跑不了！”

　她不知十九爺是誰。對於離山，她也只知道個大概。因此當眼前兩人是拐賣小鈿的人販子，隻想馬上將他們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

　謝為霜眼都直了，一個趔趄撲了過去，把兩人擋在身後。倉皇道:“這個……老先生，童言無忌！不要見怪！”

　十九爺打量她一眼，轉頭問道:“她叫什麽來著?”

　“謝為霜。謝家的大小姐。”沈純嶽及時提醒，並友好地衝她笑了笑。

　十九爺點點頭，見茶小鈿還膩在對面周家姑娘懷裡，淡淡道:“想不到今晚不僅釣到一隻公主，還附贈了謝家小姐。小鈿，你做的不錯。”

　謝為霜駭然，十九爺跟昭明太子有仇她是清楚的。這老頭做事百無禁忌，要說蓄意對公主下手，那也不是不可能。她轉頭怒斥道:“小鈿！你好不曉事！”

　茶小鈿一個激靈，從陶醉中驚醒，立即醒悟這老東西是在給自己潑髒水。不禁恨得咬牙切齒，仰起臉欲向殿下解釋。

　不料她剛一抬頭，就被一雙玉手重新按回懷裡。

　柯一塵沒有絲毫動搖，冷冷道:“本宮確信，這世上有兩個人絕對不會出賣我。小鈿就是其中之一。老東西，與其挑撥離間，不如想想如何求饒吧。”

　茶小鈿一顆心幾乎要被溫暖化開，她甜甜一笑，驀然想，那另一個是誰?

　十九爺一愣，饒有興趣的打量起柯一塵來，把煙杆送入嘴中嘬道，“周家籠絡人心的手段，果然有一套。怪不得能把我山裡的丫頭一個個迷的神魂顛倒！周家丫頭，既然遇上了，那就留下吧。”

　謝為霜秀麗的臉上滿是汗珠，按住腰中劍，低聲道:“殿下。此人武功極高，千萬不可冒犯。我來拖住他，你速速離開，切記通知太子和蹤萍，他們有法子應對。”

　茶小鈿也戀戀不舍地掙開懷抱，與謝為霜並肩而立，決意護殿下脫身。

　柯一塵這會兒也看出這老頭子恐怕不是什麽人販子了。能把謝姨嚇成這樣，恐怕武功極高四個字已不足形容。而且看言語，似乎與小鈿淵源頗深。

　她沉吟片刻，忽道:“好啊。”

　十九爺眼睛一亮，意外道:“什麽意思?”

　“你要我留下，那就留下吧。”

　柯一塵輕盈一轉身，在邊上的桌旁坐下，好整以暇地開始梳理凌亂的頭髮。

　謝為霜與茶小鈿都愣住了。連十九爺等人也一時沒反應過來。謝為霜焦急道:“殿下！這不是玩鬧的時候！”

　柯一塵掃了十九爺一眼，“謝姨你糊塗。我有什麽好逃的?他們要是有本事乾掉你們，憑我一個人，又不認識路，逃得出去嗎?”

　謝為霜一滯，頓時明白了公主的想法。既然太子有法子應對此人，那麽誰去通風報信都是一樣。與其讓公主逃出去，不如讓公主這個累贅留下，自己與神霜營的將士逃跑，機會更大一些。

　雖然是這個道理，但謝為霜終究不能放任公主落在離山太歲手裡。她輕咬貝齒，喝道:“神霜營，散！”

　手下將士聞言，陡然轉身，四散奔逃。而謝為霜腰間銀光一閃，長劍出鞘，直指十九爺。霎時樓內密布森森白霜，砭人肌骨。

　公主不走，她就不能走。只要拖住十九爺，這手下將士跑去報信，定能讓太子知悉！

　見她居然敢攻向自己，十九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洪亮，到最後如同龍吟大澤，震得人雙耳欲聾。

　聲音直上九霄，震撼四野。沈純嶽原本好整以暇，聽到十九爺的笑聲，臉上慢慢沉了下來。

　十九爺動氣勁了！這，這可是在南都啊！

　笑聲遠遠蕩出，樓上酒客原本縮在角落看熱鬧，此時不約而同向後一仰，橫七豎八倒成一片。神霜營的將士四面散開，未跑出多遠，被那笑聲一震，全都昏迷栽倒。

　謝為霜也被那笑聲震得心神不定，但她畢竟是天地境高手，出招未有半分遲滯，銀劍裹挾白霜，朝十九爺要害刺去。

　十九爺手都懶得抬，只是瞪了她一眼。

　謝為霜猛覺一股凶悍無匹的霸道氣息撲面而來，明明對手沒有絲毫動作，偏生覺得好像有劇烈氣勁要轟殺過來。

　她下意識要當，可動作才做到一半，那氣息透體而過，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與此同時，南都中，有寥寥數人都感受到了這股氣息，震動不已。

　去櫻桃宴的路上，昭明太子猛地把頭鑽出車外，望著磅礴的大雨，神情肅穆。

　宋鶴卿與代春風冒雨走出車廂，站在他面前，同樣是表情嚴肅。

　天地境修煉到高深的層次，在一定范圍內，天地間的任何變化都能夠及時感應。那些當世頂尖的強者隱藏了氣息，自然無從感知，但只要他們使用氣勁，即使再細微也會被天地境中的高手捕捉到。

　昭明太子怔怔望著黑沉沉地夜，在他的感應中，剛才好像突然有一頭百丈高的洪荒巨獸跺了一下腳，隨即又悄聲隱入這片雨中。讓人毛骨悚然。

　他澀聲道:“感覺到了嗎?”

　宋鶴卿沉重點頭，“會不會是孟劍仙出手?”

　昭明太子搖頭道:“孟教授今日在學宮，沒有到南都。”

　宋鶴卿不說話了，目光無聲地落在代春風身上。

　代春風面露古怪困惑的表情，撓頭道:“剛剛那一下，好像真是十九爺。”

　昭明太子歎道:“速去。不要力敵。”

　“是！”

　兩位頂尖神將齊聲領命，聲音還在耳畔，人瞬間消失在雨中。

　昭明太子望著雨絲出了會兒神，喚來侍衛道:“去通知陳將軍，讓她不用在搜查了，就說人已經發現了。再派人入宮，知會石先生小心在意。他若問，就說是離山的老友來訪。我會處理妥當。”

　那侍衛躬身離去。昭明這才放下簾子。車輪重新轉動，載著他駛向預定的櫻桃宴上。

　......

　皇城內，卓空殿外。

　木質的屋簷下，玄甲紅帔的神將安靜望著雨絲。

　他發須灰白，臉上卻沒有一絲皺紋。乍看上去像是五六十歲的年紀，可要是只看面容，又像是四十歲左右。他一動不動，雙目澄淨，如同空谷中的巨石。安靜，卻充滿不可動搖的力量。

　正當他出神之際，忽然那沉靜無波的目光向上一挑，仿佛是在靜湖中投下一塊石頭，連帶著他的頭也轉動起來，望向天邊某個方向。

　“孟教授?還是......十九爺?”

　他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轉身走入殿中。

　空蕩的殿內腳步聲回響，大殿內一片昏暗，臨湖的那一面牆被打通，啟慶帝坐在那裡，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殿外被雨水衝擊的湖面。

　聽到他沉穩的腳步，啟慶帝笑道:“守靜。怎麽進來了?”

　神將微微躬身道:“想來陪陪陛下。”

　啟慶帝呵呵笑道:“那就一起喝茶吧。”

　“多謝陛下。”神將也不推辭，上前恭敬端起茶杯。

　他沒有告訴啟慶帝有高手進入南都。他相信太子殿下一定已經知道，且能夠處理好這件事。等太子處理完，必會給陛下一個滿意的交代。

　最關鍵的是，現在誰來都已經不重要了。這個距離內，天下無人能在他面前傷到陛下。

　因為他是嶽宗師親傳大弟子，洪武禦林神將中無可爭議的首席，他叫石守靜。

　不動尊石守靜。

　......

　南都四合院裡，老槐樹下，那堆積如山的酒壇陡然傾垮下來，嘩啦摔落。

　觀蓮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過去，就見老醉直挺挺地站了起來，望著天邊。

　他再也沒有一絲瘋癲，雙眸如電，臉色複雜，任憑雨水打在他臉上，也無動於衷。

　“是他。”

　老醉默然半晌，忽地沉聲道。

　觀蓮大半年沒見過大伯恢復正常了，此刻小心翼翼地探望道，“誰?”

　老醉掃了她一眼，默不作聲，轉身走到屋內，把房門一關，沒了動靜。

　觀蓮目送他回房睡覺，感慨是不是南都的雨有什麽奇效?淋得太多可以治瘋病?你看，大伯都知道睡房裡比睡地下舒服了。

　她這麽胡思亂想著，目光落到院子大門上。大門緊閉，沒有人敲門，也沒有人回來。

　費九關要去幹什麽?

　觀蓮好奇地想，回想起費九關臨走時的表情，她有點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