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陸家嘴。
隔窗遠眺,黃浦江對岸,建成於1994年的東方明珠塔清晰可見。
一襲風衣,身帶風塵的甘韜,剛一落座,服務員就上前客氣的詢問:“先生您好!請問喝什麽?”
他道:“隨便。”
他僅在京城陪高園園喝過一次咖啡,琳琅滿目的咖啡品種也不太熟悉,而且喝完之後,也沒發覺真如咖啡店宣傳的那般口齒留香。
服務員:“加糖?”
他頷首:“多加點。”
他隨老媽江梅,喜歡甜多於鹹。
服務員走後,他衝著對面女人叫了聲:“蔣姐。”
蔣冰柔攪拌著桌上的咖啡,問他:“京城回來後,在忙什麽?”
他老實的回道:“最近在劇組做群眾演員,剛從橫店回來。”
《像霧》劇組中,他“狐假虎威”的出演過七八個有台詞的小角色,《包青天》劇組完全就是群眾演員,陸易雖是一號主演,但在劇組的話語權不大。
接過服務員遞來的咖啡,他學著蔣冰柔的樣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拌著,等著她開口。
蔣冰柔問他:“京城拍的那個叫《十七歲的單車》的電影,是不是報名了51屆柏林電影節?”
他詫異道:“我不清楚,前段時間不是還在做後期?”
電影報名柏林電影節的事,他真不知道,他和京城僅有的聯系就是高園園,兩人三天兩頭的短暫交流都忙著訴衷腸呢,還真沒關注過電影的事。
就這樣的,他都有點吃不消,長途話費貴是一方面,天越來越冷,站小店外打公用電話,凍的腿肚子直哆嗦。
最近,他已經琢磨著買部手機了。
蔣冰柔埋頭喝了口咖啡後,問:“找女朋友了?”
他尷尬的點點頭。
蔣冰柔問他:“知道我怎麽看出來的?”
他搖頭。
“你現在已經沒有了進取之心,記得在無市開往海市的中巴車上,你知道我身份後,上趕著說了一大堆好話,甚至一路送我到機場。”
蔣冰柔頓了下,又道:“而現在的你,竟然連自己參演的電影,是否報名了電影節的事都不清楚,可見你和《單車》劇組一幫人都沒聯系過。”
“能讓一個原本有進取心的人忘乎所以,要麽就是達到了一定高度,已不在乎邊邊角角,要麽就是遇到了溫柔鄉。”
“而你,還只是一個無人知曉,沒有絲毫名氣的小演員,那自然是第二種。”
說完,蔣冰柔放下手裡的湯匙,用那如同鷹隼的目光直視他:“今天,我想問你一句,你…很紅嗎?你…在驕傲什麽?你…有什麽資格驕傲?”
蔣冰柔時急時緩的一大段話,講的甘韜面紅耳赤,直覺渾身上下有股極大的燥熱揮散不去。
2000年,入冬的前一天,原本松弛著身子,如今端坐如松的他,汗流浹背。
他使勁的揉搓著臉,想組織一段語言來反駁。
比如:公司不重視。
比如:他依舊在勤懇的做群眾演員。
比如:是因為忙的不可開交,才沒能聯系《單車》的導演王帥。
可想來想去,他終究頹然的放棄了。
蔣冰柔的話是對的。
他自以為他的運氣好到爆炸,要不怎麽會蹲在牆角,就能等到婁葉的《蘇州河》,然後婁葉將他介紹給王帥。
周訊介紹他進《像霧》劇組,陸易介紹他進《包青天》劇組。
和如今正當紅、未來當紅的周訊、陳昆、陸易、孫紅雷一起喝啤酒侃大山。
未來眾多狼友心中的女神高園園,是他女朋友。
周易公司的第一個簽約藝人。
一切的一切讓他迷失,讓他忘乎所以,讓他失去剛入圈時的那股進取之心,讓他失去為了做好演員,義無反顧的跑進恆通明星學校,學習演員基本功的拚搏之心。
他抿著嘴唇,抬起頭望著對面那個及時打醒他的中年女人,失落道:“對不起,蔣姐,我有點迷失了。”
蔣冰柔端起咖啡輕抿了口:“周易如今有七名藝人,男藝人方面,楊軍毅得過一省武術冠軍、張勁曾做過武術指導,新加入的余波被譽為“中南海保鏢”。”
“你知道的,我一直心水的是武俠功夫劇,和他們比起來,你的強項在哪裡?”
“要知道,我當初願意簽你,一是因為你長的周正;二是你當初被劇組開除,有我一部分責任;三是因為,我能看出,當初的你有所不甘。”
“可如今,比功夫底子你不如余波、楊軍毅、張勁,比英氣,余波和你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你還有什麽?似是而非的演技?還是原本有,現在卻失去的銳取之心?”
蔣冰柔的每一個質問,都如一把重錘敲擊著他的內心。
他恍然發現,原來躲在暗處偷偷自喜的他,早已被人扒拉個精光,將短處和醜陋暴露在眾人面前。
有著如此之多缺陷和短處的他,不但沒努力進取,卻在暗暗自得,那等待他的結局,恐怕就是泯然眾人矣。
清冷的天氣,他的額頭卻出現了一層細毛汗,乾澀的喉嚨讓他再沒心思品嘗咖啡的香甜,“咕咚咕咚”的將桌上的咖啡一飲而盡。
感覺敲打的差不多了,蔣冰柔優雅的品了口咖啡:“娛樂圈,不進則退,希望你能記住我今天說的話。”
他深埋著腦袋:“謝謝蔣姐!”
“這是劇本,拿回去好好看看,由於劇集只有26集,籌備會很快,你提前做好進組準備。公司有你尺寸,試裝什麽的就不需要了。我這人不喜歡什麽事不過三,錯誤犯一次也就夠了。”
蔣冰柔瞥了他一眼,意有說指的說完,取出包裡的劇本遞給他,結帳離開。
頹然的穿過黃浦江,他沒在巴巴的跑去甘軍的燒烤店,在出租屋不遠處的小店中買了包煙後,直直回了出租屋。
仰躺在床上的他,目不轉睛的望著房頂的蛛網,露在床外的左手,夾著早已熄滅的煙蒂。
蔣冰柔在咖啡店的一番話,對他打擊太大,回頭看看2000年,未顯露人前的自得意滿,讓他覺著自己就像一個小醜。
起身拿過床角的書包,他取出裡面的筆記本和圓珠筆,開始一筆一畫的寫每日計劃。
2001年11月7號立冬這天開始,在不進劇組的情況下,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練台詞一個小時,跑步一個小時,吃完早飯休息半小時後,開始讀書。
林林總總的個人計劃,包括:練習台詞、健身、看影碟、讀名著、甚至給婁葉、王帥、蔣冰柔等人,打電話問好都確定到具體時間。
翌日,天際還是烏漆墨黑的時候。
“啊,啊”的吊嗓子聲,在出租屋前的小院中響起,整得房東隻穿件大褲衩就跑了出來,還以為家裡出了命案。
一連三天,隔壁群眾終於忍無可忍找上了門,房東也發話了,“願住就住,不願住滾蛋,不稀罕你那100多塊錢。”
搞的他沒法子,只能遠離居民住宅,站在馬路上這麽叫著。
翻開裝訂好的劇本,劇名《女人湯》三字引入眼簾。
要是往常,他肯定是不問青紅皂白的先吐槽一遍劇名,然後再翻正頁。
可如今,他知道即使劇名在爛,劇情在雷人,他也沒資格去吐槽,隻該努力塑造出屬於他的角色。
民國時期,林家、官家是同一市集上經營女人湯的兩戶商家。
女人湯放在2000年,南方稱浴室,北方叫澡堂。
林家的天來池生意,一直力壓官家的富貴池,致使官家家主心懷恨意,請來殺手(湯頭)利用林家家主喝醉之際引導其賭博,不僅贏得林家天來池,甚至一把火燒掉林家老宅。
總之,26集電視劇《女人湯》是一部包涵愛情、親情、動作的年代劇,時間跨度將近三四十年。
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整天無所事事的林家大少爺林菊生,正宗的男一號,公司藝人楊軍毅則是扮演林家的忠心仆人阿德,是個武夫。
扮演他父親的,是在《三國演義》中出演諸葛亮一角的唐強老師,戲份連一集都不到,和他在一個鏡頭裡的台詞只有兩句,讓他有點遺憾。
和他對手戲較多的女演員叫朱妍,他沒怎麽聽說過。
轉眼11月底,蔣冰柔打來電話,讓他提前進組。
他簡單收拾些東西後,在12月初,登上開往佛山的火車。
《女人湯》的拍攝地選擇了佛山的南海影視城,那裡離海南近,開車只要幾個小時。
將近20個小時到佛山,然後又坐車到影視城所屬的獅山鎮。
剛到劇組旅館,蔣冰柔就丟給他幾套戲服,有白色長衫,有筆挺的西服,灰色的布褂,讓他試穿過以後,自己保管好。
照相師擺手示意站在背光處的甘韜:“往左邊來點。”
他估摸著應該是現場拍定妝照,看戲服是否符合他個人氣質。
雖然蔣冰柔在海市時,就早早把劇本給了他,告訴他不需要跑海南拍定妝照,應該是認定了他出演男一號。
但他依舊不敢怠慢,依著照相師的要求挪了挪位置,將手插進西裝口袋,側身露出個好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