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繁星閃爍。
諸子門學內,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在林蔭山石、水榭樓閣間不斷起落,去勢宛若遊龍驚鴻,在夜空中拉出一道道殘影。
夜叉,本為梵文譯音,出自身毒國佛教經義,意為“輕捷,勇健”。
夜叉瞳在鮮卑八部將中以此為號,輕身功夫之高,可想而知,但前方陸翊的速度看起來竟然毫不遜色,從開始到現在,已過去一柱香的功夫,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就從來沒有變過。
“這個土賊一般的家夥,真的只有十七歲麽?”夜叉瞳心底冒出疑問。
她出身瀘水月氏,乃是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雖非鮮卑族人,卻被“邪尊”慕容軒一眼相中,收為關門弟子,以傳承衣缽。但以她之能,也到十八歲那年才突破絕頂,如今又過去兩年,在她最得意的領域,竟然還不如一個小她三歲的少年!
是陸翊的天賦過於妖孽?還是劍宗的實力深不可測?
兩人很快來到碎葉城東門,陸翊並沒有放慢腳步,與值夜的眾城衛打了個招呼,一個起落,已從馬道躍上城樓,接著凌空躍起,撲向城外。
“看來劍宗居處並不在碎葉城。”夜叉瞳恍然。
其實這不奇怪,這世上個體力量越是強大的生物,越是習慣獨來獨往,邪尊就常年獨居彈汗山上。
夜叉瞳躍上城樓,正看見陸翊單足在懸空的吊橋上一借力,身影再次彈起,落向護城河對岸,她腳下更不遲疑,緊隨而去。
碎葉城東門外,正是奔騰而下的碎葉河,河流順著高山峽谷蜿蜒而來,沿途水勢險惡,怪石林立,不時有激流自雪峰上奔騰而下,匯入洶湧的河流。河流邊一條崎嶇的羊腸小道,人馬難行,正是絲綢北路的唯一通道。
星垂雪峰,月湧激流,天地之間,萬物肅然,只有奔騰的河流撞擊在山石上的水聲回蕩,兩人默然不語,一前一後,在河谷間逆流狂奔。
大半個時辰後,兩人已經奔出七八十裡,來到河谷盡頭,陸翊腳下偏離絲綢古道,轉而攀向古道南側的山峰。
這一帶乃是天山山脈西部支脈,山勢極為陡峭,普通人到此,只能望而止步,但陸翊、夜叉瞳年紀雖輕,卻已是天下有數的絕頂強者,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兩道人影猶如兩股青煙,沿著山峰逆行而上。
周圍的夜空漸漸明亮起來,原來兩人已經越過雪線,踏入冰雪領域,周圍的山石林木,俱都掩映在皚皚白雪之下,兩人前進的速度明顯緩慢下來。
武道之中,向來有“踏雪無痕”的說法,不過那更多是一種誇大,絕頂強者在平地上勉強可以做到,要在崎嶇陡峭的山峰上踏雪無痕,三大宗師所處的武道極境或許能夠做到。
就在此時,前方的陸翊忽然停了下來,夜叉瞳收住去勢,發現兩人已身處峰腰一處高崖:高崖形若圓台,中央一顆巨大無匹的楓樹,枝葉繁茂,點點星光透過婆沙的樹葉,灑在樹畔一池清水上,清水冒著汩汩的熱氣,不斷蔓延外溢,漫過沿途的山石,一直來到崖邊,形成一片小小的飛瀑。
山峰高處本來極寒,這片高崖卻有著難以形容的溫暖,一陣山風拂過,搖晃楓樹的枝葉,撩動夜叉瞳的發辮,她忽然完全放松下來。
“此處可俯瞰熱海,也可朝觀日出,暮轉天河。”陸翊在崖上轉了個小圈,揮手示意,“我給此處起了一個名字,喚做古楓台。”
夜叉瞳來到崖邊,往下方望去,星月輝映下,群峰懷抱間,一片遼闊的海水閃著亮光,正是她來碎葉城途中曾經路過的熱海。
自夜叉瞳踏上武道之路,為突破瓶頸,曾遊歷天下,足跡遍布天山、北海、大鮮卑山、西海等地,所見所感,不知凡幾。但所到之處,和當下的感覺,似乎有那麽一點點不同,不是景致的差異,而在心情。
“酒給我!”她忽然想要痛飲一場。
“作甚麽?”
“酒還能作甚麽?”
“小酌怡情,暴飲傷身!”
“少廢話!拿來!”
最終那半壇美酒還是到了夜叉瞳手裡,她飲得還是一如既往的豪邁:螓首微仰,櫻唇半張,甘洌的美酒從高舉的酒壇中倒瀉而下,盡數流入那張小嘴,一雙星眸越發顯得明亮。
陸翊有些動容,眼前的女子飲起酒來,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你從不飲酒?”夜叉瞳一氣飲完剩下那半壇酒,側過頭來,一雙明亮得耀眼的眸子打量陸翊片刻,忽然問道。
“為何這麽說?”陸翊有點意外。
“正因你不飲酒,是以你不明白我為何知曉。”夜叉瞳的話透著一點玄機,但陸翊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
“王師住處,就在熱海對岸。”陸翊跳上楓樹,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夜裡浪大,行舟不便,你我就在此地過夜吧。”
“我飲酒,一向越飲越精神,此刻睡不著。”夜叉瞳神色莫名,發了一會兒呆,忽然道,“你陪我說會兒話。”
“是以我一向不喜歡飲酒的女人,尤其是飲很多酒的女人。”陸翊有點無奈,“想要聊點甚麽?”
“我一向討厭赤著腳的人,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夜叉瞳瞪了陸翊一眼,“就說說你們那個諸子門學吧。”
“諸子門學,有九流十家,今晚經綸會所在的地方,為名家玲瓏塢。”陸翊雙手枕在頭後,望著夜空,“公孫大娘擅劍術,公孫二娘擅舞蹈,公孫小妹擅音律,那曲《踏古》,就出自二娘和小妹之手。”
雖然不大樂意承認,但夜叉瞳知道,那曲《踏古》,確實驚豔,那個公孫二娘,跳起舞來,也確實很美。
“玲瓏塢東北,為農家百草園,那是許大個兒與他叔父許泓的樂土,他的開河烤魚能成為碎葉一絕,可不只是魚和手藝好,還得益於園中的幾味香料。”陸翊忽然笑了起來,“百草園也是出產異種葡萄的地方,你喝的這壇烈焰醉,同樣托了那些異種葡萄的福!”
“你笑甚麽?”夜叉瞳不知為甚麽,對陸翊的笑有些生氣,“我還討厭不愛飲酒的人,尤其是不愛飲酒的男人!”
“不愛飲酒有甚麽討厭的?”
“不愛飲酒,還是男人麽!”
“真是奇怪的女人,飲不飲酒,和是不是男人有甚麽關系?”陸翊覺得樹下的女人有點莫名其妙,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
“百草園東南,為縱橫家的四方館,也是學苑負責招待外人的地方,那個陪著董家假小子的秦誼,是縱橫家這一代的行走。”
先秦之時,百家爭鳴,諸子常選出最出色的傳人,行走天下,實踐主張。縱橫家中最有名的行走,莫過於蘇秦、張儀。自秦漢一統天下,縱橫家早已失去了縱橫的舞台,漸漸成為鴻臚寺負責禮儀的官吏。
“四方館往東,為法家講武堂,自古兵法不分家,當今兵法大家、名震天下的段熲,就是講武堂的上一代行走。”
“漢太尉段熲?去年底,漢司隸校尉陽球以攀附中常侍王甫之罪收他入獄,又與三年前夏育、田晏兵敗之事牽連,賜其鴆酒而死,你可知曉?”
聽了夜叉瞳的話,陸翊一驚,他與段熲並沒有甚麽交集,但劍宗曾與段熲在西涼並肩作戰多年,後來雖然因故各奔東西,當年的交情卻還在,不然也不會收留其從弟段煨。
陸翊一念及此,情緒難明,一時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