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姝與沈晉明從藥師殿出門,離禪生大師講經結束,還有些時辰。
之前她因在桃花齋見到沈晉明狠哭了一場,又騎了半個時辰的馬,身體實在有些吃不消,便和沈晉明分開,偷偷遛進了禪生大師的講經堂。
講經堂地方很大,今日聽經的人不算少,大都是有些年紀的女眷,身後或坐著兒媳,或坐著孫女。
沈老太太長住在山上禮佛,慣常穿一身海青袍,頭上簪著古樸的木簪,此刻正坐在靠牆那側第三排的蒲團上,聽得極認真。
沈姝貓腰走到老太太身後,煞有介事的端坐在蒲團上,假裝聽經文歇腳。
大殿空氣裡飄蕩著嫋嫋佛香,再加上禪生大師溫溫沉沉的聲音,讓沈姝不一會兒便端坐著,昏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刻意壓低卻又十足驚慌的聲音,陡然傳進沈姝的耳中——
“……老太太,大事不好了,三少爺不小心跌進寺後頭的深潭裡去了!……”
沈姝打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
幾乎是同時——
她和沈老太太一前一後從蒲團上猛地站起身,引得殿內聽經人紛紛側目。
沈老太太還算沉穩,一把拽住正要不管不顧往外衝的沈姝,朝上首講經的禪雲大師頷首致歉,這才扶著沈姝的手朝殿外走去。
出了殿門,沈老太太沉著臉對報信的丫鬟道:“這般冒失,話都說不清楚,是誰派你來報信的?明哥兒如今人在何處?”
丫鬟瑟了瑟肩膀:“是、是福管事讓奴婢來的。三少爺已經被人從潭裡救起來,如今安置在靜思園,受了寒,已尋了大夫診治,懷嬤嬤在殿外聽見消息直接帶人趕過去了。”
沈老太太聞言,面色微霽。
“帶路。”
丫鬟趕忙走在前面,朝東側的角門走去。
沈姝心裡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飛過去看看,卻被沈老太太牢牢拉住手。
“莫慌,寺後的深潭是福雲寺有名的景致,今日寺中香客不少,明哥兒身上有功夫,便是不小心跌進去也無甚大礙。靜思園是男香客落腳的寺舍,你一個姑娘家,自己一個人冒冒失失跑過去,叫人看見成何體統。”
沈老太太祖上是前朝的簪纓世家,最講究處事不驚、臨危不亂。如今雖然年歲大了,一心禮佛,不問俗事,也見不得自家孫女在她面前失了分寸。
沈姝聽老太太這麽一說,是這麽個道理,心下稍安。
靜思園離聽經堂不算太遠,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祖孫兩個便走進了靜思園裡臨時安置沈晉明的小院。
小院甚是清雅,院中一株海棠樹,正含苞待放。
懷嬤嬤迎上來:“老太太,三哥兒剛喝了安神湯睡下,大夫已經請來了,正在給三哥兒診治。”
沈老太太擔心孫子,松開抓住沈姝的手,加快步子朝房間走去。
而沈姝——
打從她進到這間小院,看見院中那株海棠樹,隻覺得腦子“嗡”的一下,有什麽東西,似要爭先恐後從她腦子裡鑽出來!
“姑娘?姑娘?”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海青袍、個子高挑的婢女,從房間裡走出來,見沈姝怔在院子中間,關切地問道:“姑娘臉色怎地這麽白?是有什麽不舒服?可要請大夫看看?”
沈姝回神,看見她的臉,杏眸微張——
婢女眉心正中,有一道殘缺的香灰花瓣印!
這還是沈姝,繼三日前在那些禽畜身上看見印子以後,
第一次再見這東西。 一道印子,便意味著只剩下一日的陽壽。
此刻天色已近晌午,從香灰印殘缺的程度來看,這婢女怕是活不過明日清晨!
沈姝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種似有什麽東西要從腦海裡鑽出來的感覺,越發強烈!
“我沒事。”
沈姝甩了甩頭,讓自己更清醒些,越過婢女,腳步虛浮的走進了房間。
在她眼中,誰的命都比不上家人的命。
眼下要緊的,是要先確認三哥有沒有生命危險。
一進入房間,沈姝打眼便看見,不久前還與她有說有笑的三哥沈晉明,正臉色蒼白闔目躺在床上。
沈姝小心翼翼的走近、再走近。
直到看見沈晉明的眉心,沒有那些催命符似的香灰印,她總算松了口氣。
然而,下一瞬——
沈晉明突然難受的蹙起了眉。
這一幕,令沈姝隻覺得眼前一花,一些陌生卻又令她眼熟的畫面,次第浮現在她腦海裡!
沈姝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臉色也隨之大變!
此刻,房間裡的其他人,都心系著沈晉明的身子,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大夫把了脈息,對老太太稟道:“三少爺身子並無大礙,只是染了些風寒,服幾貼藥,好生歇息兩日便好。”
沈老太太聞言,眉頭一松。
她正準備讓懷嬤嬤送大夫出去——
突然一個沉沉的女聲,從她身後傳來:“請問,若三哥夜裡燒起來,可有什麽法子退燒?”
沈老太太詫異回頭,便看見孫女沈姝,站在背光處。
雖然她看不清沈姝的神色,卻感覺到孫女渾身上下,透著說不出的沉鬱,與之前的冒失模樣截然不同。
竟一時間教老太太覺得……像是換了個人。
大夫恭謹回道:“在下為三少爺開的藥, 有辛溫解表、宣肺散寒之功效,若當真燒起來,只需佐以溫水擦拭,便可無礙。”
沈姝指尖輕顫。
明明她腦中浮現的畫面裡,三哥就是躺在這張床上,輾轉反側、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
有白天,也有黑夜。
如此幾日過去,待三哥下得床,便成了癡傻之人!
沈姝有了這幾日在桃花齋的經歷,又事關三哥的身子,不敢掉以輕心。
她看向沈老太太,衝動的想向祖母道出實情——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祖母,雖說三哥的風寒是輕症,可山寺夜裡寒涼,不如……我們早些坐車回去,在府裡三哥也能好生調理休養。”
沈姝知道祖母素來是個端方的性子。
若她將方才腦中浮現的畫面說出去,祖母絕對不會相信。
更何況,大夫明明說了三哥的病情是輕症。
倘若真如她腦中浮現的畫面那樣,三哥在夜裡突然起了病,定是另有隱情。
沈姝雖自幼被家人寵愛著長大,卻並非懵懂無知的深閨女子。
雲疆地處大周朝最西的邊境,人口極其險惡複雜——
官吏士卒大多是因有罪才被遷徙來此充邊的屯兵,絕非孝子順孫。
更別提,還有塞外的蠻夷虎視眈眈。
沈姝的阿爹沈衝,是雲疆都護府的長史,手中實掌著雲疆的兵權。
在雲疆地界上,想向他們兄妹下手的,何止一二十個。
可是——
真敢對他們下手的,還真沒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