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想知道舅舅家現在景況如何,但卻不好貿然露面。
她心裡對此好奇到極點,因而就有些魂不守舍。
但也沒讓瑾娘“憂心”多久,不過兩日時間,沈舅舅就來了徐府。
瑾娘再是沒想過老人家會親自登門,因而聽到下人通稟時還有些不可置信。不過在得知來人確實是舅舅後,就叫上徐二郎,兩人馬不停蹄去了府門口。
見到沈舅舅第一眼,瑾娘眼睛一酸,眼淚差點從眼眶裡跑出來。
距離上一次吳恆滿月時見到舅舅,才過去幾天時間啊。可舅舅卻像是猛地蒼老了十歲。他原本只是鬢角有些霜白,可如今滿頭頭髮都成了花白。最重要是那股精氣神,渙散潰敗,他就如同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突然打了敗仗,了無生氣。
瑾娘由衷的後悔起來。
早知道事情對舅舅打擊怎麽大,她無論如何不會將舅母克扣她嫁妝銀子的事情說給徐二郎聽,更不會縱容他替她伸張。
憋著一口氣就憋著吧,總比讓長輩一夜之間心力交瘁,自責到極點好。
瑾娘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湧到眼眶的淚意,她撐起一個笑臉,歡喜的跑到舅舅跟前,“舅舅您怎麽過來了?您也是,有什麽事情您讓人來傳喚一聲,我和二郎去您府上任憑您差遣還不行麽。”
瑾娘給沈舅舅行禮,就一把被沈舅舅拉起來。
這時候瑾娘才發現,沈舅舅面上看不出絲毫情緒,但他渾身都是抖著的。尤其是他抓著瑾娘的那雙手,微顫的好似一個即將中風的老人。而沈舅舅的眼眶,在此時也變得通紅。
“瑾娘啊,舅舅對不住你,讓你受了這麽長時間的委屈。”
舅舅眼圈變得通紅,扭過頭去不讓瑾娘看他失態的模樣。
他哪還有臉見人啊!
知道沈舅母不靠譜,但她竟連他給瑾娘的嫁妝銀子都克扣,她還算個人麽!
瑾娘出嫁時多艱難。
那時候林府統共沒有二百兩銀子,還要給瑾娘置辦嫁妝,還有留著一家老小的吃用周轉,那是真難啊。
而徐府雖然落敗,到底是鄉紳世家,人家家裡底蘊豐厚,即便是個丫鬟婆子,都要比瑾娘穿著風光。
他心疼這個自幼喪母的外甥女,想多給她些陪嫁,讓她多點底氣,好在婆家日子好過些。他一腔慈愛心思,可就因為沈舅母的插手,這些全都變了味兒。如今,他如今沒臉見瑾娘啊。
沈舅舅到底抑製不住落下一滴淚,老人家又側過身去,渾身抖的不行。
瑾娘見狀那裡還忍得住,眼淚也順著面頰流下來。徐二郎在旁邊看著,一時間就啼笑皆非。
他給瑾娘擦過淚,又衝著沈舅舅行禮。“舅舅,此處日頭太大,不如咱們進府敘話。”
瑾娘也回過神來,趕緊玩著就舅舅的胳膊往府裡去,“舅舅咱們進府喝茶。舅舅剛才說那些話做作甚,我是舅舅嫡親的外甥女,舅舅說什麽對不住我,那不是折煞我麽。舅舅對我足夠好了,從我成親起,舅舅沒少幫扶我,舅舅若是再說那些外道話,瑾娘菜肴無地自容。”
“你這孩子,你不要瞞我。你舅母,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如今都知曉了。你這孩子也是能忍,但凡你早一些告訴舅舅,舅舅也會早些給你主持公道。那裡用你一直忍著這事兒,一直憋著這口氣。”
瑾娘打趣說,“舅舅冤枉我,我才沒有憋氣。”
沈舅舅拍著她的手,“我知道你這孩子最是心善,怕是擔心我和你舅母發生爭執,才將這些都忍下來。但是,瑾娘啊,一味的容忍和退讓只會助長你舅母的氣焰。舅舅活了這麽大年紀,如今幡然醒悟。可惜我醒悟的太晚了,若不然也不能讓她將整個人鬧得烏煙瘴氣。還連累的你,因為顧忌我們的感情,顧忌舅舅這張老臉,把什麽都憋在心裡不得舒展。”
沈舅舅這幾天著實憋的很了,也是氣急了,所以才將這些掏心窩子的話,不管不顧的說出來。他都不在意徐二郎在跟前看著,不在意他說這些話,讓徐二郎聽到心裡,對沈府的印象大跌,顏面無存。
沈府如今還有什麽顏面可講?
他活了幾十年,也沒把沈舅母教導明白,這幾十年委實白活了。
人老了,還給子女添堵,這樣的長輩,要他作甚?
沈舅舅顫巍巍的,話中都是沮喪和頹然。
瑾娘此時更加明白,沈舅母的事情對他老人家的打擊究竟有多大。
若只是沈舅母克扣瑾娘的嫁妝銀子,沈舅舅雷霆大怒,但不會心如死灰。然沈舅母在此之外,還挖空沈家照拂娘家兄弟。這些年花費在他娘家兄弟身上的銀子,略一估算竟有五萬倆之巨。甚至就連早期沈舅母克扣瑾娘的嫁妝銀子,以及平常她克扣寶珠的銀子,也填補到她娘家的窟窿裡。
她處處顧著娘家,反倒虧待自家的孩子和外甥女,沈舅舅一想想她裡外分的這麽清楚,就覺得這幾十年來的日子真是白過了。
成親做什麽?娶妻做什麽?就是養條狗,這麽多年也會忠心護主了。可娶了這麽個媳婦進門,真是愧對列祖列宗。
沈舅舅語無倫次,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瑾娘曉得老人家情緒欺負太大,需要發泄,便也不插話阻攔他。
倒是沈舅舅,神智猶在,所以在府裡下人過來請安時,也止住了話頭。
到那下人離去,沈舅舅看著不遠處的鶴延堂,就對著瑾娘和徐二郎說,“貿然登門,還是先去給你父母那邊見個禮吧。”
沈舅舅和徐父徐母是一輩的人,說見禮有些過了。徐二郎就道,“舅舅可是貴客,我父親母親若是知曉您過府來,指定要親自到門口迎您。隻怪我和瑾娘聽到您過來的消息時太激動,倒是忘了讓人通傳父母一聲。”
於是引著沈舅舅往鶴延堂去,路上說話妥帖周到,讓沈舅舅一顆如在火種炙燒的心,都舒緩許多。
等到進了鶴延堂的門,不好再說其他了,沈舅舅就低聲和徐二郎道,“你是個好的,瑾娘嫁給你,是她的福氣。隻我這外甥女前半生著實苦了些,之後,還望你多多憐惜她,勿要再讓瑾娘受這些委屈。”
徐二郎自然鄭重的點頭應是,瑾娘喉嚨中嗚咽一聲,又想哭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徐父徐母聽到通傳聲急急從屋內快走出來。
徐父也就是面對子女時特別混,但若應酬“外人”,他不管是待人還是接物,都彬彬有禮,可圈可點,讓人說不出一句不是。
現在徐父就熱情的不得了,就連徐母,也一口一個“親家舅老爺”。兩人殷切的將沈舅舅迎進花廳,就又招呼小丫鬟快些將家中最好的茶葉泡好端上來。
稍後府上陳佳玉帶著長樂、小魚兒和長綺,榮哥兒帶著長洲和長暉都過來給沈舅舅見禮。
沈舅舅見到這周到熱情的一家子,再想想沈舅母的作為,越發羞得無地自容。
但沈舅母克扣了瑾娘的嫁妝銀子一事,卻也不好就這般說出來。沈舅母到底是長輩,還是要給她留幾分臉;況且家醜不可外揚,沈舅舅也得為家中兒孫計較一二。
最後沈舅舅也沒將此行的目的說出來,隻借口瑾娘不日就要離京,他不放心,過來叮囑幾句。
徐父徐母甚至就連陳佳玉,都知道這肯定都是借口,但也不會戳破。該他們知道的,遲早會告訴他他們;不該他們知道的,追問無益。
徐父徐母殷切留膳,沈舅舅這天到底在徐府用了午膳。
等到午膳後沈舅舅要離去時,他將幾個孩子都叫到跟前。
“都是好孩子,年紀也大了,也到了用銀子的時候。舅外公年紀不小了,不知道還能看到你們幾次,也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到你們成親。這些銀票你們兄妹幾個平分,就當是舅外公提前給你們的婚嫁銀子了。”
榮哥兒手中被塞了個荷包,他條件反射一捏那厚度,就知道裡邊銀子不會少,那這可不能收。
榮哥兒給瑾娘打眼色求助,瑾娘一直注意著這邊動靜,就趕緊過來接過那荷包又塞給舅舅,“您說您這是做什麽?舅舅您老身體好著呢,就是想長命百歲也不是問題。我們這些小輩兒以後還想在您膝下承歡,您可不興說這些喪氣話咒自己的。”
“這荷包裡的東西,您也拿回去。”瑾娘終於沒再裝傻,她就說,“舅母的事情,又不是您的錯,您不要再自責。況且那都成了陳年舊事,如今也沒追究的必要。舅舅,您好好養身,屆時等榮哥兒成親了,您來觀禮。”
沈舅舅卻不接那荷包,轉手將荷包交到最小的長綺手中。
長綺正啃手指頭,她今天掉牙了,一顆大門牙在崗位上堅持了這麽久,終於在今天早起罷工。
牙齒沒掉之前,她覺得不舒服總想舔一舔。等牙齒掉了,那邊空洞洞的剩下一個門洞,她就更想舔了。不僅想舔,她還總想戳一戳,戳著摸著牙齒就咬上了手指頭,就開始啃手指了。
長綺懵懂的看著沈舅舅,又看看沈舅舅手裡的荷包。奶聲奶氣的說一句,“舅外公把荷包收回去,娘不讓我收,我收了娘要罰我抄書,很慘的。”
沈舅舅聞言好氣又好笑,見長綺敏捷躲走了。他就將荷包遞給瑾娘,“這不是舅舅給你的,是給幾個孩子的。你若是不收,就是還記恨舅舅,覺得舅舅不能為你主持公道,實在愧為你的長輩。”
瑾娘就急忙道,“舅舅,您別胡說。我怎麽會記恨舅舅,我知道舅舅全心全意為我好,我……”
“那就收下。你舅母做的事情,讓舅舅良心難安,於你有愧,瑾娘,你若真想舅舅好,就讓舅舅彌補一二。只有這樣,舅舅才不會輾轉反側,日夜難安。”
瑾娘最後終究是收下了荷包,將荷包交給了長安。
沈舅舅欣慰的點點頭,又拍拍瑾娘的肩,“別送了,舅舅這就回去了。還有瑾娘你和二郎給寶珠挑的親事,舅舅也要謝謝你們。人選都是好人選,等舅舅問過寶珠的意思,就盡快給寶珠定下親事。”
“只可惜你和二郎不日就要離京,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怕是參加不了寶珠的婚禮了。”
“那也不怕。”瑾娘笑呵呵道,“人不到,我禮肯定到。寶珠妹妹婚事不易,等她成親,我這做表姐的,也給她送一份厚禮。”
沈舅舅聞言哭笑不得的虛點了她一下,“你這丫頭啊,舅舅是問你要賀禮麽,您盡快搗亂。”
最後一家子到底是親送了沈舅舅出門。
沈舅舅乘上馬車離開前,還看到瑾娘幾人站在門口目送他的情景。 一時間,沈舅舅鼻子一酸,眼眶有有些發紅。
人老了,見過的各種齷齪事兒多了去了。他以前聽合作過的商人種種抱怨,說是家宅不安,幾房人為了些錢財恨不能把他們這些老骨頭拆散了啃乾淨。那時候沈舅舅還沾沾自喜,好在沈舅母雖然品性有瑕,但在大是大非上分的清楚。她是斤斤計較、掐尖好強,但是不該沾手的東西她不會沾手。
他一直以為自己教妻有方,這輩子即便沒多大本事,但最起碼家宅和諧,這就是最值得稱道的。
卻那裡知道,表面的風平浪靜和繁花錦繡都是拿來唬人的,內裡的汙糟和腐爛才是他們本來的面目。
沈舅舅手指又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他這幾天身體明顯不如往昔,自己都感覺身子沉重,頭重腳輕。
他知道這是氣的很了,要好生修養,不然身體怕是要留下後患。但家裡如今一團亂麻,所有事情都懸而未決,他就是想抽出時間來好生歇歇,讓腦袋清醒清醒,也放不下這許多事情。
良久後,馬車中傳來一聲厚重的歎息。
沈舅舅看著顫抖的手,心裡終於做了決定。一直遲疑不決,只會放任事情繼續惡化。如今找到了那個毒瘤,只需要將她剜除,就可以將損失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