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俗世裡的普通人家而言,新年的熱鬧氛圍可以在過了十五燈會後,仍舊持續下去,將近大半個月的時間。畢竟,有的時候,探親訪友路途遙遠了,可能花在路上的時間都得三五天。
倒是豪門大戶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同一棟大院裡,也可能是有的屋簷下,夜如白晝,高朋滿座,歡聲笑語飄散到圍牆之外。
也可能是有的屋簷下,孤燈搖曳,形單影隻,唏噓之聲鬱結不散。
明明是張燈結彩,卻是難掩冷清氣氛的屋子裡,一著裝雍容,卻無華貴氣息的婦人,親手用彩紙打包好一份份禮物。當中有打海上運來的綾羅綢緞,也有滋補養身的人參鹿茸。
倏然,婦人抬起頭來,目光中盡是慈溺之色。只見得,門外悄然杵著一位身著金綠色相襯錦緞的公子哥兒,身形高大,眉目有神。
“阿成,你回來的正好,東西娘親都給弄好了,你看你什麽時候有空了,就給你紅姨送去!”
靜立門外的公子,正是浮南城中,羅氏門閥裡頭的庶孽之子-羅毅成。
不管羅毅成在外頭取得了多少成就,只要回到這個高牆大院裡頭,他就永遠都有著他撇不掉的身份。是他自一出生就吃穿不愁,而換來的低人一等,受盡冷眼。
如果,羅毅成只是生在了家境殷實的普通人家,那麽一個練氣士的身份,足以讓祖宗幾代人,都門楣光耀。
但在羅氏家族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不行,千百年來,羅家出過的練氣士,得用厚厚的幾遝族譜才能記錄得下。
再如果,羅毅成是身份清白的嫡子,甚至都無需是長子,那麽單單是他哇哇落地的那天,鍾聲都會自清晨敲響到日暮時分。夜幕下,還會有煙火鼎盛。
但他的出生,只是肉欲後的庶孽汙濁。若是他往後的成就越高,那麽他的存在,對於一些人而言,只是把這份家族恥辱,宣揚在日光之下罷了!
羅毅成邁入門檻,將包裝得漂漂亮亮的禮物,一份份放在儲物袋中,輕聲道:“我現在就給紅姨送去。”
婦人微微一愣,隨即關切道:“不著急的,等你有空再說吧!昨晚不是聽你說,今天要去礦場巡視,好提前熟悉環境嗎?”
羅毅成臉色微變,但很快便收斂平複下來,“我今天不忙,剛剛二叔托人來說……他有點事,改天再約時間。”
婦人輕歎一聲,有些悲戚地道:“是娘親欠了你。”
羅毅成皺眉,這句話從小到大他聽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像是被一根針扎進心口。他把手上的東西放回原位,轉而握住婦人的手。他沉聲道:“娘,我說過多少回,不說這些好嗎?你是我娘,就已經是給了我這世間最好的了!”
或許,有時候人生閱歷越多,就越發變得眼淺,很容易淚眼朦朧。
在婦人又要以淚洗面之時,羅毅成一把將其抱住,如同他小時候哭泣時那樣,輕輕拍打其背,在耳畔輕聲細語,“我們都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我們可以選擇過怎樣的生活。終有一日,孩兒一定會讓娘親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婦人正要感慨欣慰,羅毅成卻拎起最後一份禮物,揚手而去:“娘,我出門了,回來再說!”
“哎,走慢點!有空就在外頭散散心,不用急著回來的!”望著兒子似乎一夜間就變得高大的身影,婦人的心情五味雜陳。
即使自家孩兒已經成人了,在娘親的眼裡,依舊還是那個蹣跚學步的孩童。走快幾步,都會怕他摔著。
離家後,羅毅成一路乘車去往城南。這又是身份所限,若他是步行而去,便又會被人腹議他有辱家門。他自個當然不會在意那些流言蜚語,但那些難聽的話,就會被傳到他娘親耳中,其中定有教子無方的指責。
奢華精美的馬車,緩緩行走在城南區遠近聞名的“煙雨大道”上,在夜幕降臨時,這裡是笙歌燕舞,車水馬龍的夜市長街。
但如今是白天,街上的行人反倒不多,顯然是這條煙雨大道,仍未有梳妝打扮,不受脂粉客的待見。
車子停在了煙雨大道上,地段又屬最好的鳳儀閣前。
沒錯,正是那浮南城中首屈一指,在整個天南大陸都遠近聞名的青樓-鳳儀閣。
可不是羅毅成回到家族後,公子哥兒的花花腸子也隨即暴露無遺了。是因而她娘親口中所說的“紅姨”,正是這鳳儀閣裡的老鴇,人“稱十三娘”的柳嫣紅。
婦人年輕時,正是這鳳儀閣裡的一名清倌兒。而柳嫣紅是當時的鳳儀閣花魁,倆人關系最好,是以金蘭姐妹相稱。
歡場無真愛,青樓裡的姑娘,即使再受捧,到底是從良不易,難覓好姻緣。
從良後,婦人無親無故,這鳳儀閣便成了她的娘家,但她注定終生不能再踏入一步。說來,她也有二十載,未曾與昔日的好姐妹,當面說過一句話了。
有一回,趕往廟會祈福,婦人與妹妹嫣紅,自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對方。但也就是一眼,誰也沒敢多逾越一步。
相視一笑,希望對方過得好,也就足夠了!
一年裡,也會有一兩封書信來往,寫多了,往往也是默默燒掉,不敢寄出。
往年,送禮一事,多是托下人偷偷捎去一兩件。這托付的人情花費,往往比禮物還要貴上數倍。
但今年,羅毅成斬釘截鐵地道:“娘親,今年給紅姨送禮,就別偷偷摸摸了吧!如果他們覺得,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話。那就沒必要難為情了,咱母子倆離開這便是,反正姓羅的,不多我一個!”
“到了外面,錦衣玉食,孩兒可能暫時給不了娘親。但三餐一宿,無憂無慮的生活,孩兒相信,還是可以遊刃有余的!”
其實,羅毅成是謙虛了,他不僅是一名練氣士,更是一名通曉風水,由正統玄門培養出的仙府建築師。是許多宗門勢力,都求知若渴的人才。
當然,若是羅毅成不願寄人籬下,這就如他所言,一個平凡安穩的生活,他絕對給得了。
婦人知道羅毅成真正渴望什麽,但她仍是希望自己兒子能夠留在羅家。最起碼,不願成為孩兒的包袱。但也沒拒絕這份孝心,含淚笑道:“那今年,就拜托你了!”
頭一回入青樓的羅毅成,在鳳儀閣待了足足三個時辰,要不是一再告辭,恐怕就得被留下吃晚飯了。
期間,除了和那位十幾年來只聽其名,未見其人的紅姨相認外,還多認了幾位姨娘和好些的乾姐姐、乾妹妹。當然,這情不情願,就由不得他了。
這讓本就性格內斂的羅毅成,更是難以自在,平白多出這麽多位,個個身懷絕技的“親人”,當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小成啊!記得常來看看姨娘哈!姨娘給你做好吃的,那手藝不是我自誇,你嘗過保準忘不了!要不還是吃過晚飯再回去吧?”
“紅姨,送到這就行了,我答應了我娘親,今晚回家吃飯的。改天,改天一定有這機會!”
別人來青樓,都是聽曲、喝花酒,順便期待些什麽的。而他羅毅成,來這就只能是吃飯喝湯,不失為一樁趣聞。
時間是黃昏時分,鳳儀閣還未正式開業,羅毅成此刻離去,正好能趕上家中晚飯。當他走到歌舞大廳時,卻不禁停下了腳步,被舞台上的歌聲所吸引。
黑白輪回的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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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亂世英雄,或凡間俗夢……
即使是第一次來青樓,也不意味著出身望族的羅毅成,對風雅之事一竅不通。台上女子的歌聲,與那種靡靡之音還是有著雲泥之別的。不是說尤為高雅脫俗,而是說不出口的特別!
特別的讓人覺得蕩氣回腸,過耳不忘!
羅毅成不禁對他身邊,執意要送他出門廳的十三娘柳嫣紅,詢問道:“台上在排唱練習的姑娘是?”
柳嫣紅嘖嘖稱讚道:“這位姑娘,正正是我們鳳儀閣現任的花魁,白雪仙-獨孤明。但也有人說,她是“孤海明燈”,只要聽過她的歌聲,即使再怎麽空虛寂寞冷,都會覺得人間有情,人生充滿希望!”
“不得不承認,她比你紅姨我年輕的時候,要迷人得多!而且她作曲的能力,真是前無古人,至於後來……就得看她收不收徒了。她天生,就是為舞台而生的!只可惜,她一年只會登上這大台三次。”
隨即,柳嫣紅以一副明眼人的模樣,對羅毅成挑眉道:“要不,今晚還是別急著走了吧!”
羅毅成明顯臉紅了,他確實是很想留下,很想繼續沉浸在這讓人忘憂的歌聲之中。但他也很清楚,這裡終究不是他可以久留的地方。
只是從離開鳳儀閣,到回到羅府這一路,那位在高台之上蒙面歌唱的女子,一直在羅毅成腦海中,縈繞不休。
人生頭一回清楚知曉,原來失了魂的感覺,竟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