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雙手揪著白素貞的衣衫,一向刁鑽蠻橫、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時竟然像一隻受驚的小鵪鶉。
不自覺地移動腳步,躲到白素貞身後,微微縮著脖子。
別說是她,連白素貞也忍不住面露驚惶和擔憂。
實在是眼前這一幕,換了任何人看到,都不可能不動容。
尤其是作為“妖邪”的她。
遠處。
天邊。
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彩霞。
綿延千百裡。
幾乎將半邊天空都遮蓋了。
這片極為耀眼的彩霞,正以極快的速度,在向這邊湧來。
就像是天上的雲霞翻起了足以淹沒大地的巨浪,洶湧澎湃。
以無可抵擋的姿態,覆壓而來。
白素貞自然知道,那並不是什麽雲霞。
而是不知多少人的法力氣息外泄。
那是成百成千,甚至超過了萬數,有著足以飛天遁地的修行之人,法力運行的氣息外泄,連成了一片。
成了這洶湧澎湃的法力狂潮。
上萬計道行不弱的修士齊聚,經天而來。
別說是她一條蛇妖,便是大唐朝廷,也要震動。
但事實上卻是,這些修士浩浩蕩蕩,以如此驚世駭俗的方式連袂而來,所過之處,無論是朝廷,還是當地官府,都如同眼瞎耳聾了一般,看不見,聽不著,更沒有半點反應。
這無疑是極為詭異的。
反倒是這漫天五光十色的雲霞一路滾滾湧來,驚世駭俗,無數百姓被驚動,無論是身處何地,做著什麽事,都停了下來,抬頭仰望。
一個個面色惶然。
尤其是見到雲霞之中,有人影幢幢。
不知是仙是神,是妖是魔。
不過其中倒是有大部分人並不是十分擔憂,反而紛紛叩拜不已。
如此浩大的聲威,又如此炫麗多彩,仙氣渺渺,總該不會是妖魔吧?
妖魔能有這般仙家氣象?
而且,煌煌大唐盛世,又有何方妖魔,敢有這般膽大包天,如此聲勢浩大地驚世駭俗?
活膩歪了嗎?
這必是仙家出行,是盛世方有的祥瑞!
蘇州觀天別院之中。
王儀看著漫天雲霞仙氣,並沒有什麽看到祥瑞的喜意,反而滿臉駭然,夾雜著濃濃的驚怒。
“他、他們……他們怎麽敢?”
在他身前,別院掌院,大儒黃溍負手而立,抬頭望天,凝眉撫須,嘴角露出一絲譏意:“他們又有何不敢?”
“別人稟天地正道,執乾坤大義,護百姓萬民,功德無量,天命在身,又有何懼?”
“掌院……”
王儀瞪大眼睛看著黃溍,似乎有些不認識對方一般。
不是因為對方近似拍馬屁的溢美之語,反而是他聽出了其中濃濃的不滿。
掌院,你好歹也是一位名滿天下的大儒,怎麽也學會了這老陰陽的腔調?
“咳……”
黃溍感受到他的目光,醒悟過來,乾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
又道:“不必驚訝,這一日,早晚會到來,陛下與朝上諸公也早有準備。”
王儀聞言,若有所思。
這些正道修士,眼前這一幕堪稱猖狂。
概因時至今日,大唐朝廷對修行界雖多有寬容,卻到底不可能放任不管,有所管束是必然的。
自有相關法度,以為修行中人的行止規矩。
今日這一幕,若是朝廷較真,就能定其一個目無王法,驚擾民生的大罪!
剝去道籍,打入凡塵還是輕的,就算取了他們性命也不為過。
但從黃掌院的態度來看,似乎朝廷對這些正道宗門,雖多有寬容忍讓,卻早有防備之心。
而今日之事,似也在某種計劃之中。
王儀出身名門,其祖為當今天下僅有的鴻儒文宗之一,見識自然不凡。
天下間,能交感天機,預知前事的高人雖然不多,卻也不少。
對此倒也不甚驚訝。
只是天下正道宗門勢大,哪怕是朝廷,也不可能輕動得了。
心中不免有些疑慮擔憂。
不由試探問道:“掌院,莫非……”
“呵呵,”
黃溍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言。
笑了笑道:“百姓安寧不易,正道宗門根深蒂固,牽一發而動全身,牽扯極大,但有疏忽,便是傾覆之禍,”
“是以,此事在百年前已有定論,今日之事,不過是恰逢其會,非此也有彼,總歸要有此一遭。”
黃掌院雖沒有明言,王儀卻已經明白了。
朝廷,是真的打算要對正道宗門動手了。
其實若論朝中諸公,誰對於這些所謂的正道宗門最為不滿,態度也最為極端激烈,非他王家之祖,那位名滿天下的臨川先生莫屬。
若以其祖之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誰也不能例外。
此等修士,無論佛道諸家,佔名山,霸沃土,不事民生,廣佔資糧,徒耗靡費,偏偏又盡得民心。
實乃國朝一等一的碩鼠毒瘤。
多次向人皇犯顏直諫。
言稱,威德唯能出之於人皇,雷霆雨露皆當君恩。
又豈能容得一群不事生產的世外之人,挾天命,竊人心?
朝廷當有壯士斷臂之心,以大軍鎮壓,踏名山,覆名教,毀其道統,盡收其德於朝廷!
簡直大逆不道!
此等驚世之論一出,自然令得其不為天下修士所喜,甚至多有宗門修士,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
若非這些宗門自詡正道,有道義束縛,其祖王安石也並非易與之輩,恐怕王家也難得安寧。
王儀雖出身王家,卻也並不是完全讚同其祖之論,雖不敢不滿其祖,卻也時常暗自歎息。
如今看來,原來並非只是其祖一廂情願,而是朝廷早已暗中統一決心,謀劃了不知多久。
“你也不必多慮。”
黃溍見他神色不斷變化,便寬慰了一句,然後又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道:“王儀,你可知,天下共有轄道幾何?州府幾何?縣幾何?”
如今大唐疆域極廣,遠邁前古。
卻仍將天下劃為道、州、府、縣各級區域。
王儀對此自然爛熟於心,聞言昂然道:“合共四十九道,州府七百有余,縣三千八百余。”
這個數字,較之此前最盛的玄宗之時,除道級沒有增加多少,只是將周邊突厥、吐谷渾、高麗等幾個番邦納入了其中,其下州府增添了一倍有余,縣更是不計其數,增加了十倍不止。
如此極盛之勢,也難怪王儀與有榮焉,一副傲然之態。
黃溍點頭撫須,又笑道:“我觀天院於各地分設別院,又有幾何?”
王儀心有疑惑,嘴上卻不慢:“各道、州府,皆有別院,而天下治縣多如牛毛,境況複雜,盡設別院,未免勞民傷財,也無人可派,但年年增設之下,如今卻也有三千之數。”
黃溍又笑問:“以你之意,我大唐,需要這般數量的觀天別院嗎?”
王儀猶豫了一下,黃溍擺手笑道:“但說無妨。”
王儀咬了咬牙:“並不需要,各地有軍鎮無數,天下妖魔,也早被我大唐王軍驅逐至山林蠻荒之地,便有漏網之魚,也難成大患,我觀天院一座別院便可轄一府一州之地,便能保無虞。”
“所以呀,如此簡單之事,為何人皇與朝上諸公,卻要一意於天下廣布觀天別院?”
“難道……!”
王儀腦中閃過一道靈光,若有所悟,隨即猛然一驚。
“觀天,觀天……”
黃溍擺了擺手,負手望天,眼中似有某種光芒:“人間不掃,何以觀天?”
“何謂觀天,今日,便能見分曉,你且看吧……”
王儀強行按捺住心中的驚濤,抬頭看著那漫天湧來的五彩雲霞。
金山寺前。
五彩雲霞湧至,於寺前上空滾滾翻湧。
霞浪翻滾,從中洞開。
似有無形巨手,推開門戶。
現出其中人影重重。
道士,和尚,書生,商賈,販夫,甚至乞丐,林林總總,形形色色。
老人,青壯,婦人,甚至孺子,無所不包。
或是騰雲,或是駕霧,
也有仰臥如意,也有斜倚葫蘆,也有腳踏飛劍,禦物騰空,千奇百怪。
或逍遙愜意,或莊嚴威重。
雲霞漫天,仙氣蒸騰。
幾如群仙降世。
上下四方排開,密密麻麻,幾乎將金山寺周圍一方天地,都盡數包圍其中。
雲霞洞開,有十數人排眾而出。
居高臨下,俯視下方。
有僧有道,有老有少。
卻有二人,正好為一僧一道,隱隱居眾人之首,被簇擁著排雲而出。
僧道俗各家之人,以一種俯視之態,淡漠地掃過地上山前眾人,目光並未停留變化,也僅僅在掃過跌坐山前的四人時,才微微一頓。
一個身穿素袍的老者皺著眉頭,不滿之意,溢於言表。
其周身清氣繚繞,嫋嫋輕煙聚於腳下,如同駕禦雲台。
掃過底下情形,便錯開目光,轉身環視上下四面八方,重重人影。
口一張,頓時聲震雲霄,遠遠傳出。
“諸位同道!”
“天機有預,紫煞凶星降世,必掀蒼生浩劫!”
“妖孽興災,水患禍世,其兆已顯!”
“諸宗各派,當共誅妖邪,匡我正道,弘濟蒼生!”
素衣老者一頓,又道:“所謂師出有名,行而有規,我等分屬諸派宗門,不能效那無德之輩,無行無止,”
“天下正道,以道、佛兩門為首,道門又以天師府、景龍觀、萬福宮為宗,佛門以禪宗溈、仰二山,與法相唯識為正宗,”
“如今天師、景龍未至,仰山棲隱禪寺,法相大慈恩寺閉門,此行,當由茅山萬福宮玄靜先生,溈山密印禪寺空海神僧為首!”
“今日,我等皆當遵從其號令,待誅除妖邪,再言其他!”
“不錯!”
“天師府景龍觀,膽小畏縮,不顧天下同道,竊居其位,不擔其責,枉為道門魁首!”
“大慈恩寺,棲隱禪寺,更是早已淪為朝廷鷹犬,於當今人皇之前搖尾乞憐,貪戀世俗權欲富貴,全無我輩風骨,枉為佛門宗祖,更不配與我等為伍!”
“對!還請玄靜先生、空海神僧不煩其勞,帶領我等,誅除妖邪!”
十數個越眾而出的人中,當中一道一僧。
道士相貌清雅,有書卷之氣。
僧人面如滿月,寶光隱隱,頗有莊嚴富態。
兩人相視一眼,卻沒有被人擁戴的自傲和喜色。
反而隱隱有幾分憂慮和無奈。
他們本來自在清修,根本就不願來趟這渾水。
只不過縱然他們道行精深,法力無邊,在這世間,卻也休想做那逍遙神仙,當那無煩無惱的佛陀。
事有不可為而為,形勢迫人,身不由己,也無可奈何。
“群仙”群情高昂,卻惹怒了下方的兩人。
自然是因為剛剛那素衣老者,言語之中,對幾個泰鬥級的宗門頗有指責。
而下方四人中,張秉一、道淨老道所在宗門卻正在其中。
道淨老道心窄氣狹,哪裡能受得了這般羞辱?
頓時不顧那法海豎子的鎮壓,強行衝運法力,想要掙開束縛。
也不知是其盛怒之下,激發了法力,還是那法海的禁錮有破綻,竟然還真讓他掙扎著站了起來。
他微微一愣,旋即又將之拋諸腦後。
怒瞪雙目,指著天上那素衣老者,大罵道:“鄧有功!你這老匹夫!焉敢侮我景龍觀!”
“哼!”
那素衣老者見此,也只是掃了一眼,拂袖冷笑了一聲,便轉過臉去,作不屑之狀。
“氣煞我也!”
任由道淨老道大聲叫罵,也只是不理,隻氣得老道暴跳如雷。
邊上,張秉一也忽然發現自己可以動了,不由站起身來。
他倒不像道淨老道一般破口大罵,只是冷冷地掃過天上“群仙”:“好,好,好……”
“看來你等是十分唾棄我龍虎山天師府, 羞與我天師府為伍了,好,好,很好……”
一連幾個好字,卻給“群仙”莫大壓力。
只因天師府威名太盛。
雖是趁著天下正道齊聚之際,才敢說些平時不敢說的話,卻終究心中惴惴。
“秉一,休要無禮。”
就在這時,一聲清揚鶴唳遠遠傳來。
便見一隻白鶴,馱著一個道人,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
張秉一一驚,垂頭拜道:“師兄!”
那道人手揮拂塵,搖頭道:“與我回山吧。”
“啊?”張秉一一愣。
邊上先就響起質問:“張天師,如今天下正道齊聚,正要向這妖邪討一番公道之時,你如何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