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上融化的雪水順著房簷上的冰錐,滴答滴答。
孟懿寧沐浴完,一夜沒合眼,腦中閃過電閃雷鳴的夜晚,和刺客手中的兵刃。
她盯著換下來的血衣,感受著上面血跡的味道。
究竟是誰?
前些日子聽聞燕戎使者來大夏的消息,孟懿寧就心中不寧。
那時景池以為懿寧得了什麽寒涼之症,執意請太醫過來瞧瞧,倒是把夢魘的毛病治了治。
只不過夢魘不是病,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太醫摸著孟懿寧的脈搏,後來又和景池嘀咕了幾句,場面一片靜寂。當時景池把手中的茶杯一摔,揚袖出去。
那時孟懿寧還在想是不是自己身子虛,要用什麽珍貴的藥材?
不過後來幾日,也不見景池提起,只是房中的飯菜變得花樣繁多。新鮮的河魚,剛摘下來的青菜,現磨的豆腐熬的湯,孟懿寧已是許久沒有吃過這麽好了。
景池一直擔心孟懿寧的小身板連大風都扛不住,原來吩咐管家好吃好喝的待著,卻不料下人們一個個勢利眼,隻拿些殘羹剩飯來喂飽,怪不得十六歲還瘦瘦小小的。
不過,雖然吃好了,但是孟懿寧依舊無法安心,一如這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天剛蒙蒙亮,孟懿寧隨便抓了一件草綠色的散花裙,披上深灰色的素面皮襖,便頂著困頓的眼睛,一路小跑去找顧子安。
寒風瑟瑟,地上的落葉蓋著雪。
孟懿寧跑的時候,還調皮的踢了一腳堆在院落旁的落葉堆,黃棕色的樹葉飛上天,落在了她的頭上。
院內的下人今日好像都不敢抬頭看孟懿寧,一個個戰戰兢兢的生怕被主子責罰。
孟懿寧向來不敲顧子安的房門,徑直推門而入。
正好看見顧子安貼身的丫鬟春夏伺候著他早早的起來準備用膳。
春夏一直都是顧子安的貼身丫鬟,這些年也一直看著孟懿寧長大。原來訂婚了一家,誰想到男子在川戰中戰死沙場。她雖沒過門但情誼已在。決定從此不再嫁人。這次就跟著世子一路來了寂寞的大夏。春夏經常話不多,但是善用藥,好幾次孟懿寧染了時症,都是她用簡單的草藥就緩解了。
春夏穿著石青底衫子,襯著臉粉撲撲的,也不過比顧子安年長了三歲。
屋子內除了白粥淡淡的香氣,還混雜著濃重的藥香。顧子安抬頭看她:“昨晚,沒事吧?”
孟懿寧眉頭一皺,眼睛不敢對視他:“跑了。”
她歎了口氣,語氣充滿了對自己的責備。
顧子安倒是反而安慰起她:“沒事,你還沒吃飯吧。”
孟懿寧也不說話,看著春夏為自己盛了一碗粥。
“你先吃點清淡的吧,估計油膩的吃下去直反胃。”顧子安看著有些乾裂的嘴唇說。
孟懿寧點點頭,揮揮手。下人們應聲告退。
兩人就這麽端坐著吃粥,聽著屋外風聲呼嘯,過了半響孟懿寧實在憋不住了,小聲的湊到顧子安面前:“看刀法一定是燕戎人!”
孟懿寧的聲音十分篤定:“他們使團沒來的時候,什麽事情都沒有,一來,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顧子安盯著桌子上的白玉茶杯,放下鑲金白玉湯匙。湯匙與紅木桌子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咱們怎麽辦?上報夏王徹查此事嗎?”
他搖了搖頭,慢慢的吐出四個字:“如履薄冰。”
孟懿寧看著顧子安的眼睛,
沉聲道:“昨晚宮殿上的使者我看著面熟,好似曾經見過,不過容我再想想。” 孟懿寧斷了斷,沉聲道:“如果真的是燕戎,估計也是北陽的意思。要麽燕戎乾你何事,千裡迢迢地跑到別人眼皮子底下殺人。”
顧子安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看著水紋流轉,陰柔的眼中透露出深意:“現在眼下最重要的是,恐怕他們已經知道我會武功這件事情。”
孟懿寧懊惱,卻也給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一口一口的吃著白粥,夾著旁邊的小菜。
不知道醃製的是什麽,鹹鮮中帶著一點點後舌根反上來的苦澀,“我還以為以後的飯菜會好一點,現在吃完我嘴裡都發澀。”
“不吃了。”
要說原來下人們不長眼,孟懿寧都忍了過去,畢竟寄人籬下,風言風語傳出去不知道會惹來什麽殺身之禍。
只是這些年雖然艱苦了一點,但是大夏也沒有過度苛刻於他們。
只是昨日兩人危在旦夕,差點命喪黃泉,再加上自己沒有追上刺客,實在讓她十分委屈。
原來她脾氣大的時候,顧子安還會攔著,今天只能寵溺著由著她了。
“憑什麽!”孟懿寧把筷子一扔,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昨晚命都沒了,今天也不能吃頓好的。
而且還遇見了鶴淼淼那個煞星,仗著自己喜歡景池,家中有勢,每每都要給自己難堪,又不是我求著住在瑞王府裡!有本事嫁到府裡來啊,就會欺負我這個不敢還手的。
越想越氣。
筷子咣當一聲,砸在桌子上,滾到了地上。
剛剛審訊完家丁的景池來看看顧子安昨晚睡得好不好,正巧聽見孟懿寧摔筷子的聲音。
孟懿寧在他印象裡一直跟在顧子安身後,雖然有時嬉笑怒罵,但是少見的發脾氣。
顧子安和孟懿寧是半個兄妹,孟懿寧是不受寵的妃子生的,生完便撒手人寰,所以養在了顧子安母親的寢宮,到也算是半個小姐。雖然名義上是主仆,但是從沒人把她當做下人看待。
這兩年的時候,景池時常欺負她,春暖花開的時候,看她中午在花園裡曬著太陽小憩,便搖晃起樹枝來。
片片桃花,紛紛飄落。
花落如雨,人比花嬌。
孟懿寧從睡夢中驚醒,正巧見到景池彎著腰,望著她笑盈盈的,瞬間紅了臉頰,不好意思。
只能皺著眉頭,說一句“殿下。”
景池回憶著懿寧亮晶晶的眼睛,推開了房門,看著孟懿寧惱羞成怒的樣子,“我已經問過了,昨天車夫換了人。”景池向他們解釋道。
不似昨晚忙忙碌碌的從府中跑出來,景池穿藍綠色織錦交領袍,腰間綁著一根銀色龍鳳紋角帶,玉冠束發,看起來溫文爾雅,全然不見剛剛處理過一乾人等的戾氣。
孟懿寧聽著:“昨日我就說,繞了很遠的路,我都不認識那裡。”
景池解釋道:“出事的街巷,離王府十分遠。昨天我不知道你們在哪,就派人兵分三路去搜尋,終於找到了你們。對於刺客是誰,你倆可有頭緒?”
顧子安半靠著低聲說,“沒,應該是衝我來的。但是這些年,你也都看在眼裡,不曾得罪過誰。”
景池坐在孟懿寧旁邊,喝了杯茶,搖了搖頭:“先看看吧,今日我進宮也想向父王報告此事。”
顧子安謝道:“殿下記掛著,多謝了。”
景池側著頭,看著陽光灑進來,照在孟懿寧的身上,仿佛披了層金燦燦的紗。身上乾乾淨淨的像是中午的太陽下烘乾的稻草的味道。
只是孟懿寧原來不愛笑,但笑時,明豔過春日裡的百花。
景池的目光快把孟懿寧盯出水來,她往顧子安那邊縮了縮,又扭頭迎上景池的目光,小聲的嘟嘟囔囔了一句:“做什麽?”
景池正看得出神,突然哈哈一笑,才想起來有事兒要說:“我以為你武藝不精,自保都困難,怎麽……”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孟懿寧搶了話。她一挑眉,眼中有不常見的驕傲:“怎麽可以以一敵五了?”
孟懿寧頓了頓,“你死我活,豁出命去了。要不然,我就不能坐在這裡和殿下說話了。”
景池忙止住她的話:“別說這些不吉利的。子安兄,昨日那些人,你可看清?”
顧子安低頭喝藥,“昨日深夜漆黑,又是暴雨雷鳴,很難看清。”
“我這還有件事要麻煩殿下,”顧子安說著,看向景池。
“但說無妨。”
“勞煩殿下今日稟明皇上,昨夜我遭刺客遇襲,懿寧拚死護我,並未取我性命,只是可能臥病在床的時間越發的長了。等痊愈時,再去宮內稟明來龍去脈。”顧子安緩緩地說著。
景池點點頭:“父王剛賞賜了好些名貴的藥材,本來想著你可以早日康復,不想出了這種事。你近月傷心多夢,又受此驚嚇,還是多歇養吧。”
正在兩人討論的時候,孟懿寧晃晃頭起身,準備往外走:“許是昨夜一夜未睡,方才說話的時候就頭疼得厲害,我先回屋了,你們……”
話還沒說完,孟懿寧眼前一黑,嘔出一股鮮血,噴灑在飯桌上。
好腥啊。
點點血跡,弄髒了景池藍綠色的衣服。
血,也濺到了顧子安白皙的臉上。
兩人一愣,驚詫中疾步向前穩穩地拖住孟懿寧的腰身。
“寧兒!”
“懿寧!”
厚雲層層,不見星光。
府內角落的宮燈微微的照亮著漆黑的夜。
孟懿寧感覺沉沉睡了一輩子一樣。
十年前的深秋,下了一場大雪。
白雪皚皚,落在白府的院子裡,落在花園裡的假山亭子上,綿如輕夢。
長姐披著耳邊的白玉鑲金璫晃晃的迎著冬日的豔陽。
她穿著粉色底五彩刺繡鑲邊撒花對襟立領中衣,豆綠色撒花斜裙垂在地上,赤金鑲翡翠如意鐲子襯著她纖細的手腕。
長姐捧著一本書,斜靠軟墊,坐在木頭椅子上。旁邊的婢子添著花茶。
春日放院落裡晾幹了的玫瑰,配上兩三個蜜棗和冰糖。
那時,孟懿寧才六歲。
那時,她還隨父姓白。
正被哥哥滿院子追著亂跑,身後下人們拿著二人的袍子一個勁地追。
孟懿寧看到長姐便撒腿往她懷裡鑽,一個踉蹌跌倒在她淡紫蘭底花紋薄底小靴旁邊。
長姐笑盈盈的扶著孟懿寧起來,幫她擦乾臉和頭髮上的雪痕,囑咐下人取件乾淨的襖子過來。
“你為何追妹妹這樣緊?”長姐一邊幫孟懿寧豎著凌亂的頭髮,一邊問向她的二弟。
二弟看著長自己五六歲的長姐解釋道:“今日三妹還差舞劍一項沒有完成,爹爹每日都讓我看著三妹練習,可不能偷懶。”
孟懿寧噘著嘴委屈小聲嘟囔著:“今日不練了。”
長姐看著二弟認真負責的樣子,捂著嘴笑了起來,隻好安慰起淚眼汪汪無辜的懿寧,蹲下身,擦乾她眼角的眼淚:“你總是說,你雖為女子,但是也想成為父親一樣的英武的人,怎麽能放棄了呢?這一招一式必須日日練習,等你今日練完了,長姐給你做馬奶釀豆腐可好?”
“你可說過,以後要保護我的。”長姐溫柔的笑著。
孟懿寧擦擦嘴,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嗯!我長大以後是要保護長姐的。”
“文武雙全保護長姐!”懿寧突然倔強起來。
“哈哈哈,好!好!我的懿寧將軍。”長姐眉眼彎彎笑起來,摸著孟懿寧的頭。
對不起……
誰在說對不起?
孟懿寧突然聽見了聲音,四處張望。
長姐,對不起。
孟懿寧轉頭看向長姐,突然間,她倒映在自己瞳孔的樣子慢慢的扭曲,看著她嘴角滲出鮮血。
“長姐!”她大喊著,但是她看不清長姐了。
她伸手去抓,卻撲了空。
“長姐!白熙寧!”她叫出了她的名字,卻一點都沒有熟悉的回音了。
你的長姐已經死了。
誰?
誰在說話?
聲音好熟悉,像是自己在說話。
眼淚奪眶而出,止不住的往外流。
孟懿寧在迷霧中掙扎著,二哥,長姐都不見了。
娘親和爹爹呢?他們在哪裡?
孟懿寧突然看見一雙雙血淋淋的手拉住了她,桎梏著她, 她動彈不得。
她劇烈搖晃著身體,想要掙脫開來,卻無能為力。
“別怕。”
她聽見一個好熟悉的低沉的男聲告訴他別怕。
好安心,好踏實。
孟懿寧不斷地聽見有人叫自己,叫自己的名字。
她看到一絲絲光亮,掙脫了要去抓住。
猛然間她睜開眼睛,看見顧子安和景池在屋內。
一旁的春夏幫她擦著虛汗,蓋著被子,神色擔憂。她隱約聽見景池冷冷的聲音責問太醫為什麽還不醒。
孟懿寧虛弱的側頭看向去,正巧面對兩人。
顧子安趕緊坐過來,輕輕喚了一聲“醒了?”
“嗯。”
“還難受嗎?”
“嗯。”
孟懿寧的頭髮和圓枕都濕濕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剛才的淚水。
景池的丫鬟乖巧的端著白玉碗,景池說:“來,先喝口藥。”
孟懿寧皺眉費力想撐起來,春夏趕忙從後面撐起她。
她一臉困惑,“我這是,怎麽了?”
景池臉色不大好看,有些嚴肅說:“你中毒了。”
孟懿寧感到匪夷所思,怎麽可能中毒了呢?誰下毒的?她睜大了眼睛看著兩人。
景池又道:“太醫說所幸你所食不多,沒有傷及內髒。已為你施了針灸,多喝藥自會沒事了。”
孟懿寧看向顧子安,顧子安也點點頭。
她突然頭又有些暈,只能求饒似的又滑了下去繼續昏睡。
顧子安看著她紅撲撲發熱的小臉,幫她掩好了被子,關好了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