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他踏入了懷恩寺內。
這寺院建於東漢,距今時間並不很長,但是氣勢已是不小。雖然法會盛大,但是寺內寺外各有道場。寺外不過是些寶蓋香燭,寺內卻是經幡飄飄,香霧嫋嫋。眾僧身著法衣,手持法器,說不出的莊嚴肅穆。
在這樣迫人心神的宗教氛圍下,幾人在正殿內的雅席內落座。最上手的是一位老者,做燕居打扮,看不出身份。其下是鍾、裴兩家的長輩,隨後才是王汶。那些帶著帷帽的婦人分席而坐。梁峰挨著王汶,在側席落座,看了眼最上首那位老者,猜測這人是何來頭。不過這時候,可沒人為他引見。
賓客落座之後,住持走到了正殿之中,端端正正跪在蒲團前,向大殿內的金身佛祖頂禮膜拜,隨後他起身,走到法台之前,敲響了桌上金鼓。
隨著金鼓之聲,寺院中的大鍾響了起來,鐃鈸、木魚、銅磬遞次響起,梵音大作。端坐在正堂之上,隻覺天地都在隨樂聲震顫,殿外光明大放,殿內香燭熏熏,佛祖拈花垂目,唇角帶笑,說不出的慈悲朦朧。鼓樂環繞周身,無處不是佛唱,無處不是仙音。
這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不是尋常人能夠抵抗的。坐在上首的兩位老嫗立刻顫抖起來,手持布巾輕輕伸入帷帽之中,似在擦拭眼淚。王汶則雙手合十,閉目誦起了經文。梁峰不由暗自讚歎,佛教儀式果真非同凡響,難怪會有如此多信眾。
梵樂足足響了一刻鍾,才漸漸隱去。住持手持柳枝在面前的金缽中輕輕一蘸,把無根之水灑向天空。隨後他展開了面前經卷,開始唱禱開齋懺文。
那懺文古拙雅致,辭藻華美。主要是請謝佛祖賜予的恩德,讚美眾位施主的慷慨,並發下宏遠,超度在疫難中過世的亡魂。難得懺文寫得既無諂媚之意,又無輕慢之心。字字珍重,妥帖入微。在座幾位金主聽得連連頷首,面露笑意,顯然對這番恭維十分受用。
長長懺文結束之後,住持敲響面前法磬,誦經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又持續了足足一刻鍾。轉眼半個時辰過去了,才算完成開幕儀式,住持轉身回到了正殿主座之上。怎麽說也是六七十歲的老者了,站立整整半個時辰,又讀了那麽一篇冗長拗口的懺文,難得這老和尚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吩咐知客為諸位施主奉上香茗。
待眾人用過茶水之後,他才開口道:“晉陽城中大疫,幸得佛祖入夢指點,王中正居中轉圜,各位施主慷慨布施,方得全功。如今疫病已除,功德無量。本寺願重塑佛祖金身,廣開法會誦經三日,超度逝者亡魂。”
這事情眾人早就知曉,如今再這麽鄭重說上一遍,意圖自然只有一個:要錢。
聞弦知雅意,坐在上首的那位老者撚須道:“佛祖慈悲!我願布施二十萬錢,度化亡魂。”
住持謙恭回禮:“多謝都尉。”
二十萬錢可不是小數目,這個都尉是什麽來歷?梁峰心中疑惑更勝。不過布施已經開始,容不得他分神。
緊接著那文士,鍾氏和裴氏各布施了十萬錢,王汶代表王氏,亦如兩族。這幾人就代表了晉陽的頂級門閥。隨後是郭氏、孫氏、溫氏和虞氏,皆是布施了五萬錢,顯然身家遜於之前幾位。
因為是殿內雅席,有資格列席的本就稀少,不一會,前面就都布施完畢。眾人目光落在了王汶身側的梁峰身上。按身份,他應該也布施五萬錢才對。但是一個衣著樸素,只能乘坐輕車的白身亭侯,能拿出這麽多錢嗎?
在眾人或擔心或好奇的目光之中,梁峰從容起身,躬身施禮道:“今次緣起,皆因佛祖入夢。在下特地備了幾件物事,願奉佛祖壇前。”
聽到這話,不少人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隻道梁峰選了取巧之法,捐供物品而非錢糧,即全了體面,又不至於失禮。然而當梁峰接過仆從遞上的木匣,從中取出一件東西時,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尊蓮花盞,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碗,如初綻花蕾下層為盤,似蓮葉舒展。兩者渾然一體,精雕細琢,瑩潤有光,顯然是上好瓷器。可奇的是,這盞,竟然是白色的!
在座諸位無一不是豪門閥閱,哪家沒有瓷器?天下諸瓷,越窯為貴。能夠拿得上台面的,無不是越窯青瓷。一尊越窯青瓷爐,往往是達官貴人的身份象征。然而誰曾見過這樣的白瓷蓮花盞?
雖不是通透瑩白,但是那盞的確是青白顏色,盤底處還有些色澤不勻的晦暗釉色。然而白璧微瑕並不能讓蓮花盞失色,反而有了些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典雅,愈發動人。
這樣的蓮花盞,賣個十萬錢毫不稀罕,拿來禮佛,更是足見虔誠之心!
梁峰就像沒聽到那些抽冷氣的聲音,輕輕把盞放下之後,又打開另一個盒子,取出了五卷經文。
“此乃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全卷。我在入夢聽聞此經,現自奉還佛祖駕前。”
這下,連殿中僧人也無不動容。他們或多或少都聽到過入夢傳經的奇聞,但是見過真經的,只有極少數人。如今梁峰慷慨奉上,怎能不讓人心馳激蕩?就連住持本人都合掌向那經卷拜了三拜,才雙手接過。
這兩樣,都是不可用銀錢計算的珍寶,殿中諸人再看梁峰,已經完全沒了剛才的輕視憐憫,加之千人隨側的壯觀景象,更是給他身上蒙上了一層爍爍光環。佛祖入夢,誰人還能存有疑慮?!
這時,梁峰轉過身,又朝雅座上端坐的諸位施了一禮:“最後一樣,卻是個不情之請。自梁府一路行來,我曾見過無數流民,饑寒交迫、背井離鄉。在晉陽城中,又有千百黎庶,夾道叩拜,只求佛祖免災賜福。法會可度無數地府幽魂,這些世間的饑苦孤老,誰人來度?因此,我願拿出千張藏經之紙,換取米糧,布施於城中苦難百姓。”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愕然。用紙換糧,救濟貧苦?其實大戶也有施粥善舉,碰上災疫,便會廣設粥場,可是極少有人會把它當做度化。然而想想,他們肯花十數萬錢度鬼,又為何不能花些錢糧,來度現世活人呢?
一旁,頭戴帷帽的郭老夫人突然開口:“老身願以五十石黍米,換取梁郎君的藏經紙。”
郭氏這位老嫗雖然年高,但是門第並非絕頂,此時冒然開口,很是失禮。然而眾人在一怔之後,突然醒悟了另一件事。這紙,可是梁府所出的藏經紙啊!有佛祖入夢的眷顧,這藏經紙,會不會也飽含願力,可以庇佑家人?郭府在此次大疫中折了兩位幼子,莫不是因為這個,郭老夫人才迫不及待開口,想要這紙?
立刻,有人便懊惱了起來,這樣好的機會,怎麽之前未曾想到呢?只是五十石米糧而已,對他們而言又算得了的什麽!此刻被人搶去了,就算身份再高,也不好另行開價了。
果真,梁峰欣然向郭老夫人一揖:“多謝老夫人慈悲。法會之後,我必遣人送上藏經紙。”
說罷,他又轉身面向了住持:“在下不日即將離開晉陽,不知能否請懷恩寺代為布施這五十石米糧呢?”
啊呀!念法這時才反應過來,糟了!這五十石米糧若是運到懷恩寺,由寺中代為布施,貧苦定然會感念梁豐和郭氏的恩情。但是米糧總有耗盡的時候,若是用完了,寺中停止救濟,那麽不明世事的愚民,會恨梁豐嗎?恐怕不會,反而會怪僧人慳吝,不肯度人。這樣的話,布施豈不是永遠無法停止?那寺裡又要貼進去多少米糧柴薪呢?
念法能想到的,住持當然也能想到,然而老僧並未遲疑,只是微微頷首,背出了一段經文:“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不住聲香味觸法布施須菩提,菩薩應如是布施,不住於相,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施主所為,正是無相布施,乃為大福德大智慧,本寺又怎可推拒?”
老僧所念的,正是金剛經中的一段。意即布施時不得著色相,不得存施恩圖報的心思。只有時時把行善、助人的想法放在心間,才能獲得最大的果報,成就菩薩身。
此乃禪音佛理,在座諸位熱崇釋教的高門子弟,又怎能聽不明白?眾人無一不點頭頷首,心有所悟。
沒想到老和尚能把一頂高帽子還回來,給他圓了場子,梁峰也微笑行禮。不論是何解釋,他的目的都已完成。有了法會這個定價,以後若是有人來求買經紙,少不得也要按千張五十石的價格支付。這忒麽簡直就跟明搶錢一樣了,偏偏還風雅得緊,毫無銅臭之氣,那些高門豈不要趨之若鶩?
而承諾下代為布施米糧,懷恩寺就不能隻做一個吞錢吞糧的貔貅,還要適度吐出一些錢糧,布施粥米。這些從指頭縫裡留出的錢糧,又不知能活多少百姓。能有這樣的結果,也不枉今天費勁腦汁造勢作秀了。
帶著謙謙笑意,梁峰坐回了原位。
主持合掌再拜:“既然此次佛緣所指,超度的第一卷經文,就用這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好了。”
兩位僧人聞言,立刻侍立左右,展開了梁峰送上的那卷經文。老僧輕吸口氣,開始誦讀。他的聲音並不清亮,相反還有些沙啞乾澀,但是讀起經來,卻有股迷人魅力,直指人心。鳩摩羅什所譯的金剛經本就精妙無比,文辭優美,語言練達,又玄妙深邃,正合晉人口味。如今讓老僧徐徐讀來,更是引人癡醉。
禪音渺渺,香霧籠罩,梁峰也緩緩閉上了眼睛,靜心聆聽。
第51章佛緣
誦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告一段落這些貴人當然不會跟外面的百姓一樣守滿三日早早由知客僧引去禪房享用齋飯。
梁峰並沒有隨王汶一起吃飯,而是被請到了住持的禪房中。
簡陋的禪房中,老僧坐在蒲團之上衝梁峰微微頷首:“多謝梁施主相贈重禮,老衲愧不敢當。”
梁峰笑笑:“小子家貧,只能獻上這些俗物,住持莫要見怪才好。”
“何怪之有?”老僧微撩眼簾,“救一人便得一心。如此功德遠超百萬錢糧。”
這話既是指晉陽防疫之事也是指剛剛布施之舉,兩者都因梁峰而來說是厚贈也無不可。
沒想到老和尚會如此乾脆的說出來梁峰道:“不過是借花獻佛若是沒有懷恩寺挺身而出,又何來這萬民稱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住持功德無量。”
聽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話,老僧眼中顯出了微微光芒。這話是後世方才有的理念,如今聽來,確實新鮮。
微微一笑,老僧開口道:“不知梁施主,是否有意在懷恩寺修行?”
這是邀他出家?梁峰連忙道:“小子俗事纏身,怕是不能舍身。”
“若是帶發修行呢?”老僧追問。
“家中尚有幼子,望住持見諒。”梁峰依舊不能答應。
老僧緩緩點頭:“不知施主可學過其他佛法嗎?”
“未曾。”
那老和尚像是早有準備,從身側捧出了一個木匣:“本寺亦有支讖法統,有道行般若經十卷,般舟三昧經二卷,首楞嚴經二卷,皆與金剛經一脈相傳。特贈於梁施主,隻盼施主好生習讀。”
沒想到能換來這麽多經文,梁峰有些吃驚,不過推拒不得,隻得含笑接過:“多謝住持賜經。”
老和尚緩緩道:“梁施主身具佛緣,此乃天慧。然則天慧亦要有勤力相持,方能長久。還望施主多讀佛經,不負一身造化。”
這是想讓他成為一代高僧?梁峰隻覺心底有些發噱,借佛教之勢還好,但是成為佛教代言人,還是算了吧。 這老和尚就如此信他,想要度化一番?
然而老僧面色始終淡然無波,任憑梁峰那雙利眼也看不出什麽端倪,隻得頷首稱是。又聊了兩句,他才帶著經書,起身離開。
等梁峰出了禪房,侍立在老僧身側的念法才道:“師父,這位梁施主,似乎對佛法並不感興趣啊?”
正因為是常年精研佛法,念法才能漸漸察覺,這位梁施主其實對佛理不甚了解,也無太多興趣。雖然想不明白佛祖為何會選他入夢,但是這人,絕非能斬斷塵緣的方內之人。為何師父如此鍥而不舍,要贈他經書呢?
老僧淡淡道:“這些日子,寺內添了多少香客?”
念**了一下:“恐怕有千人。”
“這千人,因何而來?”
“因疫病得消。”
“若是寺中開始施粥,度貧苦之人,又會有多少香客?”老僧繼續問道。
“這”念法突然為之語塞。
是啊,佛法自漢時傳入中土,歷經百余年,信眾依舊有限,只因佛家法度跟中原儒教迥然相異。不論是剃度趺坐,還是出家火葬,都讓受儒家影響深重的百姓為之卻步。懷恩寺之所以能建起寺廟,還有如此規模,不過是仗著並州胡人眾多,才得了便利。
然而防疫一事,卻讓寺中信眾多了數千。布施米糧雖然耗費不但是收買人心卻是一等一的方便。而此等善舉,也必然會引來世家豪門的稱讚,屆時捐米捐糧的,又何止郭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