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膳,我自行回長陽宮取東西,顧因不放心,硬派了兩個姑姑跟著我。 我有話想跟韓芝說。
回到錦繡殿時,廳堂內一片狼藉。
打碎的杯盞、殘斷的花枝、撕爛的團扇,裡間還有嗚嗚的哭泣聲傳來,宮女們見我來了,也不敢通傳。
直到我站在廳中,才有人朝裡弱弱地說了聲:“公主殿下,良姑娘回來了。”
那嗚嗚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果不其然,一支不知是花瓶還是杯盞的東西先飛出來,然後才是芝芝窈窕的身影。
幸好我早有準備,頭一偏,避了過去。
“嘩啦”!那東西撞上窗?,摔得粉碎。
“你還有臉回來,你還要搬到那邊去住!你個不要臉的狐媚子!我今天就要撕爛你的臉!”芝芝叫著衝上來,兩邊宮女都靜靜站一邊。
那兩個姑姑算是起了大作用,立馬擋在我前面,攔著芝芝道:“殿下,姑娘是皇上的貴賓,更是蜀太子殿下帶來的人,咱們可不能亂了禮。”
芝芝掙脫不過她們,紅著眼睛指著我罵道:“你還說沒什麽?憑什麽顧哥哥受傷了還不讓我去看,卻巴巴的叫了你去。”
我鎮定地看著她:“你別跟我打架,咱們好好說幾句。”
韓芝就那麽看著我,胸口一起一伏,盯著我看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道:“好,你們都出去。”
後一句是對宮女們說的。
兩個姑姑看看我,我點點頭。
屋裡又靜下來,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徑直走到靠牆一張長榻坐下,看著她道:“等顧因此仗回來,你們就會大婚。”
“我知道。”她倨傲著臉看著我:“父王跟我說過。”
“那你還在怕什麽?”
她走到我跟前,一雙圓眼生生盯著我:“怕你那張臉。”
“自見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你是男人見了就會失魂的那種女人。而顧哥哥,我本以為他會不一樣,可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對待一個女子。”
“雖說我們遠隔千裡,但與蜀國從沒斷過聯系,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冷性子,特別對女人。”
“可你,他看你的眼神,專注得無所旁騖。又對你毫不避嫌隙,剛剛他是不是在廣場上拉了你的手?他還可以代你喝酒,受傷了又隻想見你。若說他對你無心,除非是我瞎了!”
我苦笑一聲:“或許,是因為他把我當男人呢?”
韓芝就算在生氣,聽我如此說,也忍不住臉色緩了緩,再繃回去,認真道:“我知道你美,你不著錦服美裙,不用水粉胭脂,不言不語往人群裡一站,卻比我見過的那些皇親貴女都風華出眾。我見過你才相信,這世上真有人能當得起傾國傾城之讚。所以,我理解顧哥哥。”
她走到我身前,轉開一直放在我臉上的視線,看向窗外:“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可以讓你坐到嬪位。”
我啼笑皆非,能如此坦白恭維情敵,這個公主也還蠻可愛。
“謝公主,不過,我並不打算留在這裡。”我很無辜地攤攤手。
“你真沒想過要跟了顧哥哥?”她詫異得回過頭來。
我深吸一口氣,該怎麽說呢,我下了決心,坦然看著她道:“想過。”
韓芝沒想到我如此直白,小圓臉都綠了,眼看就要捏著拳頭撲上來。
我趕緊道:“但他選擇了你。”
“你怎麽知道?”她的拳頭又松了點。
我補充道:“我也希望他選擇你。他與你,才是同一類人,而我,區區山野小民,這裡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
雖然還是仇視著我,但她表情又松弛下來,起誓一般道:“自小開始,我就知道,我將來要嫁的人,是顧哥哥,從此,我便心心念念隻他一個。就算是蜀國亡了,我也隻認定他一個人。”
我有些喜歡她了,雖然脾氣不好,但有一說一,毫不忸怩,透如一方清潭。
“我替他高興。”我誠懇地看著她道:“現在能幫他的只有你了。”
我接著寬韓芝的心:“等這次與梁軍一戰回來,我便會離開。”
“真的?”她毫不顧忌地喜上眉梢,我真的很慶幸她是這樣一個坦率直白的女人。
“真的。”我點點頭,伸出手:“所以,暫時握手言和吧,我雖住到那邊去,但不會發生你擔心的事情。”
她嘟著嘴嫌棄似地看了一眼我的手:“不握。”
我打著呵呵笑道:“差點忘了你是公主了。好了,我去收拾東西,走人。”
我站起身,終於把這個小炸彈解決了,輕松地往外走去。
“嘿,你,幫我照顧好顧哥哥。”韓芝在身後道。
“這你就別指望了,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我頭也不回地道。
真武側殿,比玉葉殿小得多,隻一進一出兩間,加兩側廂房。
挺好的,我喜歡小一點,床上還放著特意為我備好的冬衣,足夠好了。
我換上薑色新綢襖,來到正殿這邊,顧因正斜倚床頭,與龍川討論行軍事宜。
室內燈火輝煌。
我靜靜地坐到對面方凳上,眼睛不由自主落到顧因身上。
見他微蹙著眉頭,那眉尖又黑又濃,像兩撇走完的墨,靈動飄逸。
眼神還是那般幽深,時而看著手上的地圖,時而看著龍川,黑漆漆的瞳仁不結冰的時候,是閃耀著濯濯亮光的。
鼻峰從眉心間高聳而出,線條是刀削一般,鋒利軒昂。
薄薄的唇,不說話的時候,緊抿在一起,那唇,溫熱、軟糯。
我不由想起地下河中那一幕,手指撫上自己嘴唇,胸口閃著星星點點的疼,不劇烈,不刺痛,卻鑽著往心上去。
總要告別的。
忽見他雙眸掃過來,正好對上我偷偷打量的目光,我慌忙放下手,擠出一個淡定地微笑。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再繼續和龍川討論。
直談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方把我叫過去,道:“此次行軍,以龍將軍為主,我對將士都還不甚熟悉,需慢慢磨合一些時日。你若有何想法,可直接對龍將軍說。”
我點點頭:“行軍布營,《天兵志》上都有說法,我一路上自會留意日月天氣,布營配合天氣時辰,當更好。”
龍川又客氣幾句,再與顧因商議了明日去兵營親自操練,告退而去。
龍將軍一走,氣氛立時尷尬起來,我四周打量道。
“三行呢?”
“剛剛出去了。反正他也不帶兵,他的任務就是保護你。”
我訕訕低下頭:“都怪我,武功低微,幫不上忙,還老拖累你們。”
“雨良。”他聲音忽沉下來,目光柔和,低低喚著我。
我搶先道:“你看,終於可以和梁軍對決沙場了,多好。”
他神色一頓,有點惱羞成怒道:“你不用日日提醒我,我需要這個婚約。”
他不是笨人,顯然不是。
我頹然,不知為何,也許是想到離別在即,忍不住吐露一絲情緒:“可能,我不是提醒你,是提醒我自己。”
他明顯怔住,接著嘴角微微翹起來。
“雨良。”他又喚了一聲,春風化雨般的溫柔。
他凝視著我:“這裡就我們兩人,我跟你說實話,我很痛苦,因為,我想讓你等我,可又怕你等不到。”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等,等什麽?”我猜不到他的意思。
“等我復仇,然後, 帶你走。”
我腦子“嗡”的一聲,雖想過千百遍這個近乎不可能的可能,每次還是很有理智地將這個念頭撲滅。
此時被他說出來,心頭一時發澀一時發酸,一時又生甜。
“可是,復仇,是什麽時候,還有,芝芝公主。”我艱難地說出這個名字,剛我還誇著海口祝福人家,現在就與她的未來夫君在此討論我們的未來。
我覺得自己很卑鄙。
“所以,我怕你等不到。”顧因又沉沉地說:
“湘國,我想借他們之力,打敗梁軍,解湘國之困,也為自己報仇。然後,就帶你回蜀國。蜀國沒了,可蜀人還在,我會盡自己的力,集結舊部與義軍,守護百姓過上安穩平靜的日子,等明君出現,只要天下一統,便可太平。”
心亂如麻。
我也坦白而對:“我也想你帶著我走,可是,怕你同樣後悔一輩子。畢竟,山野義軍,與湘國儲位,差了太多。”
他一怔,眼神如霧如波,“那日,我與閔兄說話,你醒著?”
“嗯。”我點點頭。
顧因目鎖濃愁,探出手,撫上我的臉,帶著一絲歎息,道:“我並不貪圖富貴王位,是王是將,只要有心抗敵,在何處都能施展抱負。只是,若選了你,便是負了父王。”
如同他初初醒來之時一樣,大手貼上我的臉。
被他指尖觸及之處,小蟲子爬過一般又麻又癢,我僵立著不得動彈,隻想,應該,讓韓芝劃破這張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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