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阿秀等人正好趕到伊川的驛站。 夜幕即臨,大團大團的雪花從烏蒙蒙的天空垂垂飄飛而下,驛站院中昏黃的燈光映射過來,飛雪仿似晶瑩的流螢,在夜色中蔓延開去,無邊無際。
香鈴兒還是小時候來過北方,和師父去了南方之後,再未見過這樣厚重的大雪,忍不住探了頭盯著窗外,嘖嘖不已。
拿了聚源商行名帖的三行匆忙從驛丞院子過來,氣呼呼對阿秀道:“正院被周宓佔完了,只剩下後院挨著馬廄的兩個小隔間。”
阿秀倒是無所謂,香鈴兒也是,她們二人都是入過江湖的,深山野嶺露宿是常有的事,有隔間就不錯了。
三行的氣,怕是擔心翩翩不習慣。
阿秀安撫道:“能安全南下就好。”
翩翩也下了馬車過來,聞言忙道:“沒關系,阿秀說得對,安全就好。”
她們下了車,車夫將馬車趕往馬廄,四人徐徐往後院走去。
正院大門已封,門口站了兩排兵丁,個個耀武揚威,院內還有絲竹聲起。
阿秀一雙眼眯起來。
好個周宓,撤職待罪回京,還如此囂張,還真以為是與他父親換職麽?
看這樣子,怕是帶了兩百來號人進京,家眷婢妾,估計一個不落,將正院三十多間房子,佔了個滿。
柳相這下,可該更氣了。
他好不容易掙來的江山,自己都沒好好享受,就有人搶在他跟前,開始享受了。而這人還差點壞了他的大事。
怕是周大將軍也護不了他了。
阿秀想著,又多看了那院子一眼,繼續囂張吧,越囂張越好。
後院已擠滿了人。
交得起銀子的,包了廂房住下,多為行商文士。
還有交不起銀子的,擠在後院廊前屋簷下,躲著大雪,瑟瑟索索。
阿秀一眼看過去,見其中有個婦人坐在廊下,頭纏額巾,臉色發黃,憔悴不堪,懷中包著個繈褓,正盡力摟在懷內,一面哄,一面上下搖晃安撫著,繈褓內傳來斷斷續續,弱得似小貓的哭聲。
她身旁還依偎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梳著垂丫,穿著薄薄的藍花布夾襖,打著幾個布丁,小圓臉烏紅色,正抱著一個燒餅,啃得津津有味。
阿秀側頭對香鈴兒道:“讓她們母女進來擠一晚如何?”
香鈴兒也看見了,點頭如搗蒜:“正好跟姐姐想一塊兒了,這麽冷天,小孩兒怎麽受得了。”
阿秀心中微暖,自己何其不幸,又何其幸運,能逃火海不死,又遇到這樣一些赤心之交的朋友。
香鈴兒主動走過去,彎下腰對那婦人道:“大嬸子,帶著你閨女進屋跟我們擠一晚吧,今兒晚上要積雪,太冷了。”
那婦人聞聲一愣,忙搖頭道:“怎麽能麻煩小娘子,不了不了。我們沒事,我男人去前院管柴房要點熱水,有熱水了就好了。”
香鈴兒拉了那小女孩的手:“走吧,屋外拿能和屋內比呢?”
那婦人著急起來,略黃的臉皮又感動又羞愧,忙扯著香鈴兒道:“貴人小娘子,真不敢打擾,我男人會臊我們娘倆不要臉皮的。”
她說話又實在又直接,香鈴兒不由一笑,正待勸。
旁邊一人聲音道:“大嬸,小娘子真心為你們好,你為了孩子,就且去暖著吧。現在就別管什麽臉皮不臉皮的了。”
阿秀與香鈴兒抬眼望去,見是廊下另外一撥人,五個大漢,
一水兒的深色粗布長襖,個個魁梧,長相各具異色。 說話的那人,大頭粗脖,鼻頭圓溜溜地泛紅,看著頗有點滑稽。一個年紀相對較大,不過也中年而已,卻額頭寬大,頂上無發;一個嘴邊留著鼠須,身形偏瘦,長鼻長眉,眼神靈動;一個五官凌厲,眼神陰兀,下巴微微前翹,有點地包天,破壞了美感;一個年歲較小,面白臉圓,相對比較秀氣,個頭卻不小,坐在眾人中,卻是最高的一個。
阿秀將那五人打量過去,知道是五個江湖客,武功都不低。
有如此本事,卻窮得連一間驛站房都住不起,可知是懂禮克制之人。要知道,現在的江湖,最重懂武之人,從軍也好,行商走鏢也好,只要拳腳功夫厲害,到哪兒都吃香。
而這五人,不以武謀財,必是有更高所圖。
那婦人見旁邊人勸,低頭看看繈褓中凍得無情的嬰兒小臉,終緩緩站起身,向香鈴兒與阿秀一彎腰,鞠了一躬,再跟著向裡走去。
阿秀則向走在前頭的三行低聲道:“燙一壺酒,給五位壯士暖身。”
她聲音並不大,對面廊下的五人中,倒是有一人聽見了,抬眼朝她看來。
她仍是那張醜臉,一般人看了,眼神先不免跳一下,或是驚,或是嚇,這人卻沒有,眼神平靜,內無波動。
好定力,阿秀不由心中暗讚,還是順風耳。
是那嘴上留著鼠須的漢子,似是看見最普通不過的一個朋友一般,自自然然朝她咧嘴一笑,拱手道:“先謝過小娘子!”
阿秀微微一笑,坦然地朝他點點頭。
進屋去了。
三行燙了酒,送出去到廊下,那婦人的丈夫回來了,先到房門口謝過阿秀等人的照顧,又送了熱水進去,待出來,眾人又邀他圍坐一起。
五個漢子竟然還隨身帶了兩隻肥肥的烤兔子, 想來是哪個山中打到的野味兒,分給三行與那男人,一起喝酒暢聊,氣氛熱鬧非常,又惹來驛站房內兩個文士模樣的客人,自備了牛肉黃酒,加入進來,趁著院內洋洋灑灑飛舞的大雪,倒有幾分豪邁的熱鬧。
等到三行送了晚膳過來,阿秀問道:“可知那幾個人,是何處人士,去往何方?”
三行喝了酒,頭臉微紅,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臉,答道:“是燕州人士,說要去南邊投軍。”
“南邊?”阿秀皺了皺眉。
燕州乃上京之北地,是孟朝最北的一個州,此次天下大亂,北邊卻反而是最安全的,連山東都曾早倭奴侵入,燕州卻一直平安無事。
若是投軍,在上京城中尋了軍營也行,為何還要南下呢?
她不由生了好奇之心。
正想著,門外傳來一陣豪氣衝天的爽朗歌聲。
竟是那五個漢子,借酒高歌,唱的是北方著名的長歌,從軍賦。
“……北地寒兮,送君行;
故土家園,寄豪情;
濁酒飲盡,悲歡去;
策馬揚鞭,裹革裡……”
阿秀尚是首次聽到這般悲愴豪邁的北歌,與南方和宮廷中常見的婉轉清平樂完全不同,不由隨著歌聲,想到經過的那些戰場,血肉廝殺,生離死別,眼眶發澀,胸中似有一股沸騰之氣要噴薄而出。
正沉浸於歌聲中,忽聽得一聲呵斥:“誰人在此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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