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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奶奶廟是她們最為敬重的廟宇,那麽在得知我們幾個年輕人連夜拆砸了村中廟宇的時候,那幫老太太們在銅鎖娘的大呼小叫之下,半夜三更集合到一起之後,立刻就慌慌張張地往十字街上跑來。
當她們跑到十字街上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了十字街北面的奶奶廟,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搖搖欲墜,濃煙滾滾,遮住了本來就已經淡了的星空,火勢凶猛,火苗竄起六七米高,舔著夜空,貪婪地吞噬著空氣。
七八個年輕人從濃煙和夜色中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陳金大喊著:“快快,把銀樂送到杜先生那兒,快點兒!”
劉賓和姚京倆人看起來像是在攙扶著我,實際上就是在抬著我拖著我,往前快步小跑著。
薛志剛看他們倆走得慢,乾脆跑到前面一彎腰,吼道:“來,讓我背著銀樂!”
倆人急忙把我放到了薛志剛的背上,薛志剛背起我就跑,兄弟們拎著家夥跟在後面,慌慌張張,生怕我不行了似的。
“別,別他娘-的,慌得跟屁股著火了似的,老子命硬,死,死不了……”我趴在薛志剛的背上,強笑著說道。事實上我當時的心裡非常的害怕,整條右腿沒有了一點兒的知覺,而且腰部都已經麻木了起來,我知道,這肯定是中毒了,他娘-的,難道老子要命喪於這隻巨大的蜘蛛釋放出來的毒液中麽?
弟兄們就像是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一聲不吭地在微微泛起了晨光的街道上匆匆奔跑著。
“站住,你們這幫小兔崽子!”銅鎖娘高聲呵斥道,同時和那幾個老太太以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奔跑過來,橫在了我們的前面。
我們都站住了,有點兒失神地看著那幾位老太太。
我想,哥兒幾個都覺得這幾位老太太剛才那奔跑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銅鎖娘指著我們,怒氣衝衝地吼叫著:“你們,你們敢把玄母娘娘廟給燒了,你們今天不給個說法出來,誰也別想走,我告訴你們……”
“滾開!”
陳金拎著鐵釺子向前邁了一步,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吼聲震耳,直接打斷了,也壓製住了銅鎖娘的吼聲。
“你……陳家的小兔崽子你還瘋了……”銅鎖娘有點兒膽怯,但是她覺得自己年老,陳金不敢對她怎麽樣。
“滾開!”
陳金又一聲大吼,右手將鐵釺子斜斜地舉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數三聲,一,二,三……”數這三個數的時候,陳金幾乎沒有停頓,一點兒空余的時間都沒有,沒有一點兒給予老太太們思考的時間,數完三個數,陳金斜舉在手的鐵釺子,迎著那幫老太太們大步走了過去。
薛志剛背著我,昂首挺胸,怒目瞪視著那些老太太們,跟在陳金後面走了過去。
哥兒幾個都將手裡的家夥拎了起來,他們像是瘋了一般,或者是都被陳金感染了,或者是,都在擔心著我的安危,他們不再把面前阻攔我們的幾個老太太當成是老太太了,他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懾人的殺氣,這樣的氣息,我們在邯鄲和那幫地-痞-流-氓血戰的時候,就曾經爆發出來過,是的,一模一樣。
假如這幫老太太們不讓開的話,我相信,我的這幫哥們兒們,會在陳金的帶領下,像是對待一群向我們發起挑戰欺負我們的地-痞-流-氓那般,用手裡原本拿來拆廟砸廟的家夥什,招呼到她們的身上。
或許,您看到這裡會覺得不齒,會恥笑我們,鄙視我們,鄙夷地看待我們當時的心態和舉動。
是的,在這件事情之後,我們也曾經討論過,假如再有一次這樣的情況發生,我們是否還會如此的對待那些老太太呢?答案是不會——她們都是些年老的人了,招不得碰不得,是真正的弱勢群體,比女人還要女人的弱勢群體,我們一幫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對她們動手的話,那實在是太丟人了,太可恥了,太……不是東西了。
但是!
雖然我們討論的答案是不會,不過陳金有一段話說的好:“當時銀樂都傷成那樣了,腿上腳上一直在流血,流得那麽快,而且腿腳發黑發紫,我們擔心啊,真要是出了事兒,怎麽辦?所以……就算是背上罵名,也得豁出去了。我們所討論的結果不會動手,僅僅限於在哥兒幾個中,任何人都沒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倘若還會有如此危急的情況發生,而且極端巧合的是有一個哥們兒受了重傷,命懸一線,那麽,我們依然會,高高地舉起手中的武器,將任何阻攔我們的人、物、事,擊得粉碎,哪怕是殺開一條血路,哪怕是用另外的幾條生命填進去,換回兄弟的生命,哪怕是最終的結果,還要賠上幾條生命。因為,我們是哥們兒,我們得義氣!”
這段話,是十幾年後才說的。
即便是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或者是幾十年之後,當我聽到這段話,想到這段話,我都會忍不住感動,真的感動。
而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在流血,我的右腿已經沒有了一丁點兒的知覺,我只知道,這是中毒了的跡象,我也不敢去看自己的腿,我擔心一眼看下去,會發現自己的腿已經沒了。兄弟們怕我擔心,所以也沒有人告訴我正在流血。
不過當我看到兄弟們如此氣勢洶洶地面對這幫老太太衝過去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的傷勢,一定很嚴重——陳金,還有我的這幫哥們兒,他們雖然容易衝動,雖然魯莽雖然脾氣暴躁,但是他們不是沒有腦子的蠢貨,上次陳金被銅鎖娘把腦袋都給開了花,陳金照樣忍住沒有對老太太動手啊。
銅鎖娘傻眼了,她愣愣地看著斜舉鐵釺子的陳金大步走了過來,她甚至不知道害怕了,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或者是,她徹底嚇傻了?
其她幾個老太太急忙後退,後街李根生他娘膽量稍微大點兒,急忙將傻站著的銅鎖娘向二道街的旁邊兒拖了兩步遠。幾乎在銅鎖娘被拉扯著向一旁倒退的同時,陳金的鐵釺子夾著風聲砸了下去,砰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如果,如果李根生他娘沒有拉銅鎖娘,如果銅鎖娘再晚一秒鍾倒退的話,鐵釺子一準兒會劈在她那已經滿是白發的腦袋上。
後果,不堪設想。
老太太們被陳金的這一下,給徹底嚇懵了,她們都不由得哆嗦起來,她們年老,她們更怕死。
大街上,靜得像是沒有了任何生氣似的,極其的安靜。
於是我們幾個年輕人快步走路的拖遝聲,就顯得格外的響亮,震撼著整條街道。
矛盾麽?
不,我不覺得矛盾。
因為當時我心裡忽然就有這樣的想法,我忽然覺得,這條街上,靜得真的就如同沒有了任何的生氣。
而唯獨我們幾個,才是存活在這個死亡地帶的人。
當陳金的鐵釺子重重地砸在了村裡衛生所的門上時,陳金的吼聲也幾乎同時響起:“杜醫生,杜醫生,快開門!”
“開門!開門啊!”常雲亮上前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木製的門,發出砰砰的聲音。
“誰啊?大半夜的喊什麽喊?”院子裡傳來了杜醫生老婆極為不滿的聲音,隨即杜醫生的聲音就跟著傳了出來:“你喊啥?這麽晚叫門兒,肯定是有重病人……哎,別拍了,來了來了!”
陳金和常雲亮終於喘了口氣,不再拍門。
其他哥兒幾個也都松了口氣。陳金和常雲亮、常漢強幫忙把我從薛志剛的背上抬了下來,讓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銀樂,你怎樣了?疼得厲害不?”陳金焦急地問道。
“沒事兒沒事兒,一會兒醫生給包扎下就好了。”薛志剛喘著氣說道,他一路小跑背著我,確實累壞了。
此時我的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了,只是強打起精神,微笑著說道:“沒,沒事兒,這,這點兒疼,疼,算個,個屁啊!老子,老子男子,漢,大丈夫,不,不疼……娘-的,小陰溝裡翻船了。”
然後,我隱隱約約地聽到兄弟們焦急的喊聲,呼叫聲,接著,我眼前一黑,意識陷入了深邃的沒有盡頭的黑暗當中。
……
我是被疼醒的,鑽心的疼痛。
從腳上傳來的劇烈的疼痛,像是有人用針在挑著我的腳筋,在腳趾頭上一根根地挑。
忍不住呻吟出聲,我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光線有些刺眼, 我半眯著眼睛,眼前,幾個人影在晃動著,模糊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中。
漸漸的,視線和聽覺,都緩緩的清晰起來。
“銀樂,銀樂,你醒啦?”
“哎喲,可醒了,沒事兒了沒事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杜醫生,謝謝您啦,太感謝您啦……”
“哎,有啥謝不謝的,街裡街坊的。”杜醫生說話的節奏,似乎從來都沒有快過,一直是緩緩的,柔柔的,不急不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