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無意中接到墨重山的通訊後,再和墨涼城獨處,對羅帝星就變成了一種煎熬。
他甚至不敢再看墨涼城的臉。這種一看到一個人,甚至一想到他的名字,就會瞬間悲從中來的感覺,羅帝星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
同時連日不眠不休的症狀也開始顯露了出來,他開始覺得頭疼,腦袋直發木,看東西也是半天都對不準焦距。認真說起來,其實從開賽的前一天,在破月派藏書閣耗去一整夜的那個時候,他就一直都沒有好好的休息過了。
但是就算再抵觸,仍然有些事是他無法逃避,比如給墨涼城喂藥的時候。
這已經是三日大限的最後一天了,除了在前一天傍晚,墨涼城曾經奇跡般的和自己爭奪玉簡之外,他就沒有任何生命的反應了。本身就是重傷患者,又接連三日不飲不食,他的臉色也相繼的日漸憔悴。
羅帝星一手捧著藥碗,另一手反覆攪動著湯杓。努力讓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藥液上,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繼續進行這份工作。
在藥碗中舀起了滿滿一杓,顫抖著送到墨涼城的嘴邊。費了半天的力氣,才將他的嘴唇撬開了一條縫隙,然而隨著杓柄的升高,黑色的藥液卻全都順著他的嘴角流淌了出來,就像是一道無力的血絲。
前兩天雖然他也是喝一碗吐半碗,但好歹還能喝得進去,到了這第三天,竟然就一點都喂不下去了麽?這麽說他的情況並沒有在變好,反而是一天天的惡化了?
順著他乾裂的嘴唇,視線一路上移,與他那張慘白如死的臉剛一接觸,羅帝星霎時間心痛如絞,連日來的疲勞也同時湧上,雙臂沒有了任何知覺,藥碗終於脫手滑落!
但就在那藥碗直線下墜,眼看就要在地上摔個米分碎時,一旁忽然伸過了另一隻手,準確的托住了碗底,同時在半空中靈巧的一旋,將激晃起的半數藥液也安全的收入了碗中。
剛一進房就以這麽驚險的姿勢接住了藥碗,阮石也是一陣苦笑。同時在床頭坐下,從羅帝星手中將湯杓也接了過來,熟練的重新將藥液攪勻,一面安撫的向他點了個頭:“我來吧。”
羅帝星下意識的扶住了碗沿,遲疑道:“你行不行啊?”
阮石哭笑不得:“別用這麽嫌棄的眼神看著我好吧?我還沒無能到連碗藥都喂不了。”
但盡管他已經笑得嘴角都快抽筋了,羅帝星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寫滿了焦慮。阮石只能默默的歎了口氣,自顧自的舀起一杓藥液送到墨涼城嘴邊。
在送入時同樣遇到了阻礙,而阮石的動作則要粗暴得多,直接將杓子蠻橫的捅了下去,強行將他的嘴唇撐開,大半截杓頭都被塞進了嘴裡,露在外面的就只剩一根杓柄。
羅帝星看得眉頭一緊:“你輕一點!”
阮石又是一陣哭笑不得。這麽小心翼翼的話,可真不像是羅帝星能說得出來的啊。如果是以前的他,喂藥的動作不知道會比自己粗暴多少倍!不,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會給別人喂藥。
“咳……太輕了喂不進去。”最後阮石也只能賠笑解釋道,“現在讓他把藥喝下去才是對他好,至於會不會弄疼他……這個就以後再說吧。”
羅帝星仍是有些遲疑,但看到這一次的喂藥效率的確空前的高,墨涼城嘴角就連一滴藥液都沒淌出來,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阮石仍是在用他的方式進行灌藥,羅帝星戰戰兢兢的在一旁看著,當他偶然間再次看到了墨涼城的全臉時,猛然席卷的悲傷也令他連忙轉開了視線,似乎現在躺在床上的是一隻青面獠牙的怪獸。
“我現在……真的是完全沒有辦法看他。一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就……”
就算是臉色再差,墨涼城的樣子卻依然很安詳。他看上去好像只是睡著了,好像他隨時都可以睜開眼睛和自己說話,但是羅帝星偏偏知道,他很有可能已經再也醒不過來了,這也正是他屢次企圖逃避的真實。
阮石一邊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同時極力安慰道:“羅師兄,你也不要太自責了,墨涼城變成這樣,並不是你的錯啊!”
羅帝星的反應陡然激烈起來:“是我的錯!是我太沒用了,我看著他在我眼前受傷,看著他變成這樣,可是我救不了他……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但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真的就是一個廢物。如果當時我可以打敗天蒼獸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看護墨涼城的這幾天,羅帝星除了擔憂和悲傷之外,最多的就是自責。他已經罵了自己千百遍。阮石的這一句話猶如點燃了導火索,讓他終於將所有累積的情緒都發泄了出來。
阮石好言好語的勸解道:“那天蒼獸,可是連虛無極掌門都對付不了的,你就算是再強一倍也沒用啊?”
羅帝星聞言,更是痛苦萬狀:“所以我為什麽就不能再強一倍呢!我為什麽不能好好修煉呢!還有黑暗之羽,如果我可以早點知道他的症狀是因為黑暗之羽,也許就可以早點找到解決方法……武的打不過,文的一無所知,我到底還有什麽用!”
賽場事變後,虛無極就公布了黑暗之羽的秘密。羅帝星得知真相後,並沒有因此對墨涼城產生任何偏見,反而為他感到更加的心痛。
想到這麽久以來,他一直在一個人默默的承受著黑暗之羽的侵蝕,還要在所有人面前強顏歡笑……更重要的是他實在沒有做錯任何事!他的行為都是不由自主的,他也是受害者啊!可是葉朔,那個該死的葉朔卻把他傷成了這樣!
阮石舔了舔嘴唇。天蒼獸的確是個意外的變數,但是黑暗之羽……自己卻是一早就知情的,包括墨涼城會在擂台上擊殺葉朔,這也同樣是他和洛家,以及虛無極都樂見其成的計劃。為免自己不慎說漏了嘴,還是不要繼續在黑暗之羽的話題上繼續下去了。
“真的不要再想了。你當時做了一切你能做的事,而且如果不是你的話,他可能真的就已經死了。所以你已經很努力了啊!”
阮石說得口乾舌燥,最終得到的就只是羅帝星自嘲般的一句:“呵,想不到我有朝一日竟然淪落到被你安慰。”
“……”
“在你們眼裡,我是不是一直都很不近人情啊?”羅帝星雙臂各自搭在椅背上,仰起頭望著天花板,輕如自語的又問出了一句。
阮石想了想:“其實在弟子群中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跟你打過交道之後還能有命活著,就是一件特別有面子的事。所以我覺得我的臉都快要頂到天上去了。”
他是有意活躍氣氛,故意在結尾開了一句小玩笑。而羅帝星也的確是在他這句話之後笑了,只是那笑容苦澀得就像是在抽噎。
“那只是說來好聽而已。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恨我恨得要死,是我殺了他們重要的朋友。這麽多年了,痛不在我身上,所以我也沒有感覺。現在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麽?但是,為什麽要報應在他身上……如果能讓他好起來,換做是我自己修為盡廢我都願意!”
阮石一陣陣的無奈。這是怎麽了,自己從小弟升級到了情緒垃圾桶麽?羅帝星這大倒苦水的樣子實在是讓他太不習慣了,況且自己本來就不擅長安慰人。
正好手中的藥碗也見了底,順手擱置在床頭後,他直接大步上前扶起了羅帝星:“羅師兄,去睡一下吧,你看你都多少天沒睡覺了。人一旦休息不好,就容易胡思亂想,這邊我幫你守著,你放心就是了。嗯,藥碗我會清理……毛巾要時常換,我知道……”
兩人已經走到了門口,羅帝星也一路將看守病人的注意事項交待了一個遍,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阮石知道他不喜歡別人打擾,前兩天通常都是到了傍晚才進來給他送飯,今天如果他的時間觀念還沒有混亂的話,應該才是天光大亮,就連中午的飯點也還早得很。
一說到這個問題,阮石的反應頓時有些尷尬起來:“那個,是這樣,前幾天我說到的鉤爪,現在樣品已經到貨了,我就是拿過來給虛無極掌門看看的。”
羅帝星的腳步當即在門前刹住:“你為什麽不早說……帶我去看。”
阮石暗暗叫苦連天。就是因為你肯定會提出要看,所以我才不想讓你知道啊!那可不是什麽適合給你看的東西……
直到兩人踏進焚天大殿,阮石一路好言相勸,也沒能打消羅帝星的念頭。
矮幾上躺著一隻扁平的古銅色箱子,箱蓋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很有幾分歲月的痕跡。在虛無極也到場後,阮石再次憂心忡忡的掃了羅帝星一眼,才掏出鑰匙插入了鎖孔。
隨著輕微的“喀嗒”一聲,箱蓋被掀起的瞬間,首先映入三人眼簾的,就是箱中並排放置的一對鉤爪,第一眼看去,倒像是直接將某種大型魔獸的爪子剁了下來,視覺效果相當震撼。
羅帝星提起一隻鉤爪,翻來覆去的察看。那實際上就是被打造成爪狀的五把彎刀,每個部位都是鋒利無比。但由於設計結構一開始就定了型,可伸縮性極差。沿著垂直角度狠狠一震,爪鋒上就各自纏繞起了一層銀白色靈力氣浪,嗡嗡作響,掀起的氣流令人撲面生寒。
“這個……的確是還不錯啊!”虛無極也正在仔細的檢查著鉤爪,一邊不住的微微點頭,“嗯,比我想象的好了不少。造型夠霸氣,攻擊力也不亞於一些能量兵器。”反手隨意一劃,就將桌角削下了一塊,觸感亦如刀切豆腐一般,橫切面也是光滑平整。
“城兒要是戴著它,誰再敢說他現在只是一個廢人?割下玄天派那些小賊的人頭,想來也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很好,很好!”
阮石還是苦著一張臉。現在光是您說好沒用,還得另一位也點頭答應啊,否則的話,他一定又會變成那個最難搞的“刺頭”。
果然,羅帝星在仔細研究過一番後,就再次提出了反對意見:“我不同意給他裝這個。”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不會接受這種東西的。”
“裝上這個簡直就是十足的異類,其他人會怎麽看他?如果以後都沒辦法再融入到其他同齡人中間,他會很孤單,那不是他願意的。”
“而且戴著這種東西,一不小心就會被抓傷,到時候他怎麽睡覺?這不是很危險麽?”
“我退一步說,至少等他醒過來,等你們親口問過他,尊重他自己的想法。如果他都不介意,那我也沒意見好吧。”
羅帝星說了很多,但總之就是千言萬語化作兩個字“不行”。等他獨自離開大殿,阮石和虛無極對視一眼,都是一臉的“麻煩來了”。
“要不,我們就別管他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好一會兒阮石才主動提議道。能否促成墨涼城安裝鉤爪,可是洛家和定天山脈重要的合作項目,洛沉星對此事也是很重視的,他必須要確保交易順利才可以!
“歸根到底,這定天山脈可還是由您說了算啊。他就算再反對,難道還能直接跟您對著乾?”
議事前先給對方戴一頂高帽,這一向是阮石屢試不爽的談判手段。只是這一次的虛無極卻並沒有立刻接下這頂高帽。望著羅帝星離開的方向,深深的歎了口氣:“這段時間,他真的為城兒做了很多,就連我也是做不到的。他的意見,我並不想完全不尊重。”
一向唯我獨尊的虛無極,這還是第一次說出了“尊重一個弟子的意見”。
阮石眼珠一轉:“那要不,設法支開他?到時候木已成舟,他也只能接受了,總不見得自己動手把鉤爪拆下來啊?那樣對涼城師兄的傷害更大,他不會這麽做的。”
“設法支開他?”虛無極沉聲複述了一遍,顯然他也有了幾分動心,“那麽,要用個什麽理由呢?”
“——對了,你還記不記得,你上次拿來的錄音裡,常夜白曾經是這麽說的……”
“如此如此……”
“這般這般……”
“這樣的話, 等到事成之後,我也就可以再次去拜訪常夜白掌門。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能成功說服她易幟——”
“哈哈哈……你這小子,果然是一塊乾軍師的好材料啊!”兩人迅速一拍即合,虛無極也是一番開懷大笑。自從墨涼城受傷之後,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麽心情暢快的時候了。
“唉,那羅帝星腦筋如果不是那麽死,可以像你這麽讓我省心的話,那該有多好啊。畢竟他那股拚勁可是絕對沒話說,在年輕弟子當中是很少見的。”看來得寸進尺的通病,就連虛無極也不能免俗。
阮石圓滑的笑道:“都是一樣的。我來想,他來做,我們還不都是您的得力助手麽?”
虛無極滿意的再度頷首微笑。就算明知道是馬屁,能拍得恰好令人舒心合意,這也是一種技巧。阮石這個小子,倒是越來越對他的胃口了。看來當初和洛家建交,留了他一命,倒也還是個不壞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