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話,她沒有臉再留在班級裡,也沒有臉再留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她就跑到教學樓頂,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後來呢?”明知道宋盼蕾最後一定是平安無事,但初聽到這樣慘烈一幕,易昕還是下意識的關切道。
“後來,是我及時趕到,把她從樓頂上勸了下來。”荊楚卓的語氣平靜無瀾,“我跟她說,我就問你一句話,這件事你覺得到底是你錯,還是他們錯?她一直哭了很久,才回答我說,她沒有錯。”
“是啊,她的長相不是她能選擇的,她的秘密曝光也不是她願意的,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就說,既然如此,做錯事的是別人,為什麽要尋死的卻是你?你為什麽要為他們的錯誤付出代價?”
“等她終於答應跟我下來,我就把她帶到辦公室裡,跟她聊了很久。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說,她不停的在哭。我告訴她,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你應該振作起來,勇敢的向那些傷害你的人反擊。”
“結果你也看到了,她還是剛才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荊楚卓無奈的搖了搖頭,“導師希望,等你有空的時候可以去看看她,你們是同齡人,又都是女生,應該會比較容易說到一塊去。”
易昕知道,荊楚卓的說法並沒有誇大,就拿自己來說,她也曾經是一個被群體排斥的異類,深受其害。記得徐雯雯也說過,小時候她因為發育得早,x比同齡人都要大,也曾經被壞男生嘲笑。不過她比較彪悍,都動手打回去了,所以成長倒是沒受到什麽影響。
但對於像易昕,像宋盼蕾這樣,本身的性格就有些內向壓抑的人而言,她們不敢發泄,不敢反擊,只能把所有的傷害都埋在心裡。久而久之,她們也就變得越來越自卑。如果得不到妥善的引導,這種全面自我否定的陰影,甚至將會伴隨她們的一生。
正因為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易昕並不會像部分導師和家長一樣,輕視這份青少年時代的惡意,認為“只是小孩子鬧著玩,別太矯情”。實際上,不管他們是有心還是無心,傷害都已經造成。或許,只有親身經歷過那份排擠的人才會懂。
“我知道了,我會去看看她的。”易昕輕輕點頭。和她相比,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自己得到了一些好心人的幫助,將她拉出了那個絕望的泥潭。因此,她也希望能夠把這份善意延續下去,幫另一個女生找回陽光和自信。
“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在離開辦公室之前,易昕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導師,我很佩服您的執著,但是為什麽你會選擇我,來傳遞您的理念呢?畢竟我既不是校園b力的加害者,也不是受害者啊……”
是啊,和宋盼蕾學姐相比,自己所經歷的那些,的確還稱不上是真正的校園b力。
“誰知道呢,”荊楚卓還維持著仰靠椅背的姿勢,嘴角扯起了一個似是嘲弄的弧度,“也許只是剛好看你順眼吧。”
荊楚卓永遠是這樣,總也不肯把話說清楚。沒能從他這裡得到答案,易昕也不想再多留了,微一躬身,就匆匆退出了這間冷氣總是開得過大的辦公室。
都到這個時間了,戴杭一定已經去打工了,自己暫時聯系不上他。不如先去看看宋盼蕾學姐吧,她那邊……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再次想不開。
趁著午休的時候,易昕來到三年級二班,拜托了坐在窗口的一位同學,請她幫自己叫一下宋盼蕾。
可能是現在的自己也算躋身校園美女之列,坐在窗口的女生對她友好的笑了笑,讓她稍等,接著就揚聲衝教室的一個角落喊道:“肥豬!肥豬!有人找!”
完全是侮辱式的稱呼,在教室裡被人這麽大聲的喊出來,對當事者的內心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易昕即使只是旁觀著,都感到心臟一陣緊縮。
這時透過窗戶,順著其他同學的視線,她也看到了宋盼蕾。
之前她一直趴在桌上,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仍然在哭。被人這麽一喊,她似是有些迷惑的抬頭望望窗外,接著才慢吞吞的站起身,一步一拖的往教室外走。
三年級二班的教室後門是不開的,宋盼蕾坐在最後一排,要出去就必須從前門走。由於兩排課桌的間距較為狹窄,她高胖的身形就像是一座活動的小山,前行時總會不經意碰到其他人的課桌,每一次,都會招來課桌主人一道嫌惡的掃視。
此前在辦公室,宋盼蕾全程將臉埋在衣袖裡,剛才隔著窗戶,又是距離遙遠,所以直到宋盼蕾走出教室,兩人面面相對,易昕才真正看清了她的長相。
該怎麽說呢,她的面部和五官,實在是匯集了一切“不好看”的元素。大餅臉,眉毛稀疏,小眼睛單眼皮腫眼泡,眼間距很開,顯得雙目呆滯無神。滿臉的雀斑,蒜頭鼻,厚嘴唇,再加上大齙牙,下巴又是短而後縮,即使從正面,也能很明顯看到她的嘴往外突。
這是夏天,當其他女生都巴不得“越露越好”時,只有她依然穿著一身春秋季長袖製服,袖管拉得很低,雙手完全縮在了袖子裡;領口拉鏈卻拉得很高,一直拉到了下巴,將脖子完全遮住,褲腿同樣蓋住了腳腕,將全身上下都包裹得嚴嚴實實。
易昕看得出來,這明顯透出“自我防護式”的穿著,體現的是她對自身那份厭棄到骨子裡的嫌惡。她覺得自己很丟人,每一寸皮膚都是很丟人的,所以她努力用衣服把自己藏起來。如果能夠戴著面罩上學的話,易昕相信,她也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去做的。
“那個……學姐你好。”易昕知道這樣自卑的一個人,肯定不會願意被人盯著看,所以也是迅速收回打量她的視線,並做了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學姐請你相信我,我沒有惡意的。其實……我特別能理解你的感受,因為我自己也有過相似的經歷。”
為了和宋盼蕾拉近距離,易昕也簡短的說了一下自己的故事。全程宋盼蕾始終沒有說話,也不跟她視線相接,第一眼對視過後就埋下了頭,就像是在挨導師教訓一樣,面無表情,垂頭喪氣,只是偶爾從喉嚨裡咕噥出幾個沉悶的“嗯”聲。
“學姐,我知道你現在肯定特別難過,換了我也是一樣的。”易昕也不是很擅長安慰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所說的話,會不會就有哪一句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只能盡量的謹慎再謹慎。
“嗯……你有什麽委屈的話,都可以跟我發泄發泄的。咱們難過的時候,一般不都是想找一個肯聽自己說話的人嘛,發泄出來就會舒服很多了。你就把我當樹洞,都跟我發泄就好,沒關系的。”
宋盼蕾好像有一點被她說動了,她盯著自己的腳尖,腳尖朝外側分開又迅速合攏。袖管在微微顫動,顯然她縮在裡面的雙手,也正在反覆舒握。只是,她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易昕正迅速思考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再說些什麽來安她的心,旁邊卻剛好走過一個三年級男生,看到易昕,眼睛一亮,主動湊了上來。
“嗨,你是低年級的吧,一年級還是二年級啊?這三年級的美女我都熟,從沒見過你啊!”
一邊和易昕搭訕,他還嫌棄的掃了旁邊的宋盼蕾一眼,臉上滿是“這麽醜還杵在這兒礙眼”的厭惡。
“學妹,你看能不能交換個聯絡方式?”緊接著,那男生又擺出自以為最帥的表情,向易昕殷勤一笑。
“這個……”易昕也看到了他是如何對待宋盼蕾,如果自己相貌不佳的話,她相信他的態度也會是一樣的。對這種完全以貌取人的男生,她實在沒什麽好感,但她的性格是從不會太掃人面子的,猶豫片刻後,也只是禮貌的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吧,不好意思。”
那個男生一點沒生氣,在他看來,美女當然有拒絕的權利。但他還是熱情的補充道:“那學妹以後常來三年級逛逛啊!”
那個男生吹著口哨走了,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他的刺激,宋盼蕾終於說話了。
“能不能換個地方?”
她說話有很重的鼻音,聽起來聲音很悶,含含糊糊,甕聲甕氣,時刻都像帶著哭腔。想來是因為自卑,不敢真正把聲音發出來。越是這樣就越厭惡自己的聲音,於是也就越不願意開口說話。
“換個地方?換哪裡?”易昕有些疑惑,但看她沒有詳細解釋的意思,這樓道裡人來人往,也確實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沒多想就點了點頭,“好,那你想去哪裡,我都跟你去。”
宋盼蕾沒說話,開始帶路。第一步剛跨出,見易昕沒有立刻跟上,她也就不走了。直到易昕領會到她的意思,緊跟到她身側時,宋盼蕾才繼續保持不緊不慢的步速往前走。
她走得相當謹慎,時刻和易昕保持並肩。她是害怕一旦走到前面,就會被她看到自己過於寬厚的背影。
宋盼蕾帶易昕去的地方,竟然是計算機房。
中午的計算機房並沒有人,不過因為下午還有課,門倒是沒鎖。宋盼蕾等易昕進來後就關上了門,一直走到離門最遠的靠窗一排角落,二話不說的坐下,開機。
學姐帶自己過來,只是因為她想用計算機嗎……易昕摸不透宋盼蕾的用意,也只能站在她身邊,等著她後續的行動。
宋盼蕾的操作很麻利,從網頁上打開微時空界面,才轉頭跟易昕說了一句話。
她的聲音很含糊,重複說了好幾遍,易昕才聽清她說的是:“加個好友。”
“哦……好。”至少這代表她願意把自己當成朋友了吧?易昕這樣想著,按照網頁上顯示出的帳號,搜索後向她發出了好友申請。
宋盼蕾的網名叫“半個靈魂殘缺的光影”,很有頹廢氣息。主頁卻是一片粉色背景,還設置了特效,頁面上會勻速降落下很多的小兔子,頭像則是一隻白色卡通貓咪,確實就像荊楚卓所說的,她同樣有著少女心的一面。如果只看主頁的話,或許會認為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女生吧。
雙方互粉後,宋盼蕾朝盡頭處的座位一指:“你能不能坐那邊?”
那是離她自己最遠的位置,易昕雖然不解,但還是按照她的要求,坐了過去。
遠遠的,她能看到宋盼蕾開始敲擊鍵盤。她敲鍵盤的速度很快,教室裡頓時只聽到一片劈裡啪啦之聲。
沒過多久,易昕的玉簡就“叮”的一響,微時空收到了一條新消息。她打開一看,正是“半個靈魂殘缺的光影”給她發來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但是直接當你面跟你說,我說不出來,所以我打字給你看。”
“我也知道你大概想說什麽,你就是想勸我唄,說什麽我長得也沒那麽醜,讓我還是要自信起來,我也不比別人差之類的。”
“這種話我聽多了,你們真的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像你們這些天生就長得好看的人根本就不會懂,對一個從小到大因為相貌,承受過世界無窮無盡的惡意的人,怎麽可能說自信就馬上自信起來啊!”
“我到底什麽德性我自己最清楚!我自己都惡心我自己!我看見鏡子我都想吐!我們這種人就算真自信了也就是被人當笑話看,人家會說你長那麽醜還自以為很好看呢,一坨垃圾再怎麽自信也都是一坨垃圾。”
網絡聊天的她,和她現實中畏畏縮縮的樣子完全不同,變得牙尖嘴利。易昕這時也終於明白,她為什麽特地要打字跟自己說了。
這些才是她真實的想法,但那個活得過度自卑的她,就連一點犀利的話語都說不出來。在自己安慰她的時候,現實裡的她老老實實的點頭應是,但她的內心,或許正在瘋狂冷笑。。
她恨的,或許並不是那些傷害她,戲弄她的人。
她視為敵人的,一直都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