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棟簡致的宅院內,沈安彤正在房間裡收拾行李。
將常用衣物一股腦的塞進皮箱,動作麻利,卻毫無感情。
直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沈安彤的動作才略微一頓,余光一轉,帶有些期待的瞟了過去。但在看到跨入門檻、那對踏著精工繡花鞋的雙足時,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不易察覺的收回了視線。
“爹不會來送我對吧,沒事,我都習慣了。”
當初離開培訓班的時候,也同樣沒有人來接她。她一個人站在大門口,看著那些被父母當寶貝一樣接回去的同學,聽著身邊一聲聲的噓寒問暖,心底有種淡淡的酸澀。
同樣是經歷了一段地獄生活,同樣是一次次的險死還生,她也很累了,很需要有人呵護。但是終究,沒有這樣一個人。
葉朔走之前問過她,需不需要他送自己回家,被她婉拒了。
後來下雨了,她撐起了傘,一直等了很久,才在意料之內的失望中邁出了腳步。
為免母親擔心,她最初就隱瞞了報名培訓班的事,知道的人就只有父親,但他卻並不會來接自己。
雖然對父親來說,自己的地位,已經從當初那個無用的庶女,成為了值得他驕傲的孩子,但說到底,她就像一顆精美的鑽石,正是因為表面的華美,才讓他樂於向旁人炫耀。如果她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就如鑽石蒙上了瑕疵,也就不再具備收藏的價值了。
此時緩步邁入的,是一位面容溫和的中年美婦。華貴的衣衫,依舊遮不住眉眼間的愁緒。妝容素雅,與這金碧輝煌的宅院,有些微妙的相違。
“今天,你姐姐就要出嫁了,你爹手邊有很多事要忙,你也要理解他。”婦人歎息一聲,輕如自語。
沈安彤手中折疊到一半的衣服驟然滑落:“怎麽定得這麽急?”
沈母歎息著搖了搖頭:“你也知道,你爹最近的生意周轉不靈,他一直都想巴結兩湖商會。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曹會長家要給獨生兒子討一房媳婦,你爹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曹會長,如今可是兩湖商會的第一把手,如果兩家聯姻,將來在商場上,他一定也會多多照應的。”
“唉,你姐姐跟你的年紀也差不多。你還在可以奮鬥的時候,她卻已經要早早的嫁人了。有時想想,還真是令人唏噓。”
“怎麽會這樣……”沈安彤忽然感到心中空落落的,連自己也不知這莫名的憂傷是從何而起,“那大娘也沒說什麽嗎?她不是一向最疼姐姐了麽?”
沈母歎道:“她現在在這個家,地位就像咱們母女當初一樣,哪有什麽話語權呢。哭當然是哭過,鬧也鬧過,可是又有什麽用?你爹,他一向都是說一不二的,何況這次又事關商場,只是可憐了知初那孩子……”
沈安彤又是好一陣子怔怔無言。當初大娘和姐姐在這個家裡一手遮天,是自己用盡了手段,在父親面前爭取表現,才扭轉了自己和母親的地位。如若不然,現在為商場聯姻而嫁人的,就該是自己了。
明明已經改變了命運,看到大娘母女落難,自己也一直都很開心,現在就更應該幸災樂禍才是……但為什麽,她忽然感到心裡堵得慌?
“安彤啊,你能不能晚走幾天,”沈母躊躇半晌,試探著問道,“至少,先等參加過你姐姐的婚禮?”
沈安彤咬了咬嘴唇,重新撿起手邊的衣服,借著整理行李的動作,壓製了心底的混亂思緒。
“我已經報名了天聖國的培訓班,這兩天就開課,再晚就來不及了。”
似是覺出語氣太過冷淡,沈安彤停頓了一下,
轉身給了母親一個擁抱,“娘,你照顧好自己。”“那,在走之前,你會去看看你姐姐嗎?”沈母隨後又問道。
沈安彤雙眸低垂,纖長的睫毛垂落下一片陰影。
“再說吧。”
……
轉過幾重回廊,樹影依稀,好似隔絕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一間古色古香的廂房內,各處都懸掛著大紅的彩帶,喜慶的氣氛隨處可見。
一位披著嫁衣的女子坐在妝台前,保持著優美的笑容,正自對鏡梳妝。
華衣裹身,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三千青絲用發帶束起,頭插蝴蝶釵,一縷青絲垂在胸前,薄施粉黛,隻增顏色。
雅致的玉顏上,畫著清淡的梅花妝,原本殊璃清麗的臉蛋上,褪卻了稚嫩的青澀,顯現出了絲絲嫵媚。
放下手中的胭脂,看著描畫後的紅唇,以及鏡中悄然現出的另一道身影,紅衣女子淡淡一笑。
“安彤,你來了。”
將半束長發撩起,輕搭在手邊,她似乎真的在仔細欣賞鏡中的自己。
“你看,我這麽打扮好看麽?”
沈安彤的目光變了變,幾縷陰影如同天邊的烏雲,散而複聚。
“姐,事情真的沒有轉圜余地了麽?”
“你可以反抗啊……可以離家出走!再不行的話……我幫你去勸勸爹?”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提出這些荒謬的意見。甚至她會來這一趟,本身就很荒謬!
紅衣女子,沈知初又是婉轉一笑。不知從何時起,她的聲音不再如幼年時的尖銳,而是一種有著成熟風韻的滄桑。
“安彤,我時常在想,我們的命運就像調換了過來。以前的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而現在,我連自己的婚事都無法做主。上天翻雲覆雨,上演的好一場大戲——”
“不過不得不承認,”她微笑著轉過頭,“你,比我有手腕。”
沈安彤的目光又是一黯,張了張口,想要辯解什麽。沈知初見狀,反而是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你別誤會,我這麽說,並不是在責怪你。我也想通了,人呢,並不是完全靠身世決定命運的。論出身,我是正房嫡女,最後又怎樣,還不是輸給了你這個可憐巴巴的庶女麽?”
“世人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其實,僅僅會哭是沒用的,你還要懂得討人喜歡……”她深深的凝視著沈安彤,“就像你這樣。”
沈安彤無言以對。的確,是她用盡手段,察言觀色,左右逢源,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然後,只要她梨花帶雨,稍稍影射幾句,就可以達到打擊大娘母女的目的。這些年,她一直都在這樣做。
是自己一步步搶走了她的人生,現在,她更是在替自己出嫁。
“我只是想要保護自己,我並沒有想傷害你。”
沈安彤蒼白的辯解著。她突然發現,自己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效用。她當然可以繼續假哭,繼續裝可憐,說著自己是多麽無辜,但在那塊鏡子面前,她覺得自己的一切表演都無法遁形。
那面鏡子裡,映照出兩個人比花轎的女子。一個,青春年少,一個,妝容嫵媚,卻已是那般滄桑。這都是自己的罪。
是啊,她的出發點,一直都只是保護自己。但在保護自己的過程中,她又傷害了多少人呢……
沈知初順著她的視線,同樣凝視著銅鏡,忽又展顏一笑。
“不說這個了。對了安彤,你談戀愛了麽?”
沈安彤一驚,這一回可比先前更加窘迫:“你怎麽知道?”
沈知初一手輕支著下顎,從鏡中打量著她,似乎在品評一件藝術品:
“你變得柔軟了啊。也許你自己都沒注意到,但你已經不再是那隻伶牙俐齒的小貓了。甚至,你都開始會同情我了。”
或許是鏡中的目光太過犀利,沈安彤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現在的她,就像是一個被看穿心事的孩子。
“其實,也還不能說是……只是有一個人,我很喜歡,很喜歡他。但是,我們還沒有……”
“我還沒有向他說清楚,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當初,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兩位巡查特使的賞識,但為了他,她選擇留下。而他卻只是冷淡的說,你應該跟他們走,這樣才是對大家都好。
離開培訓班的那天,自己在等待著家人,同時,也是一直在等待著他。哪怕他不能像葉朔那樣,主動提出送自己回家,但只要能有那麽一句關心的話,就足夠了啊……
好不容易等到初選結束,她才鼓足勇氣給他發去了短訊。其間寫了刪,刪了又繼續寫,花了幾個時辰才修改無誤。但他回給自己的,卻只是一句簡單的“祝你好運”。反倒是自己簡略發給葉朔的短訊,得到了一大段的回復,其中滿滿的都是關心和祝福。
“既然有了自己喜歡的人,那就好好珍惜吧。”沈知初微笑,“至少,你還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沈安彤抬了抬眼,順手拖過一旁的凳子坐了下來。
“姐,你要嫁給曹家公子,但是你連他的面都沒見過,他是怎樣的人你也不了解,這樣跟他在一起,你會幸福嗎?”
沈知初笑了笑,笑容安然寧和:“怎麽說呢,也不一定只有嫁給喜歡的人才是幸福啊。”
“如果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日複一日,讓我看著他一點點變成我不喜歡的樣子。那還不如和一個我本來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再看著他慢慢變成我喜歡的樣子。”
沈安彤雙眼瞪大,再次像個小孩子般絞起了手指:“那,我跟他會不會也……”
沈知初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髮:“傻丫頭,你這麽有手腕,只要你願意,就沒有你做不到的事。將來你也一定會是個好女友,好妻子的。”
聽著門外的敲鑼打鼓聲,沈知初目光略微一轉,斜過手掌,輕輕捧起了桌上的紅蓋頭。
“迎新的花轎就要來了,雖然還想跟你多聊幾句,但是沒有時間了。想想我們以前,那些最好的時光,還總是吵吵鬧鬧的……”
“不過現在想著,倒也讓人懷念。”半晌,她又輕輕的補充了一句。
輕仰起頭,長長的抒出一口氣,好似要在蒙上蓋頭前,再呼吸最後一口自由的空氣。
“其實仔細想想,早點成親也不壞啊!在你還只是個笨丫頭,一心追逐著單純的夢想,碰得滿頭包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有了孩子,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到底,是我比你提前了一步啊。”
“開始期待吧,再過幾年,你就要做小姨了。”
沈安彤知道,她故作率性,僅僅是為了安慰自己,減輕自己的愧疚感。這樣的好人,自然不能隻讓她一個人做——
這樣想著,沈安彤也嫻熟的露出了笑容:“那好,姐,你至少得答應我,從咱們家走出去的人,絕對不能受人欺負!就算是嫁到曹家,你也要做一個最棒的鎮宅夫人!”
兩人對視一眼,似有默契,緊緊的擁抱在了一起。多年的敵視和誤解,也終於是在這一刻徹底冰釋。
*
幽長的大殿內,楚天遙亦步亦趨的跟隨在九幽殿主身後,心臟正如擂鼓般的瘋狂亂跳。
他即將要面見的,就是天地真神,那位在眾口傳揚中,昭顯出無上威望的天宮主人!
能有這份殊榮的,就算在天霄閣和九幽殿的嫡系子弟中,也是寥寥無幾,正是因此,他就更渴望爭取表現。全身的每一塊骨頭都在顫栗,血液在奔湧,恍惚間好似又回到了當年,第一次被尊者帶領著,前去面見殿主的時候……
一踏入盡頭的房間,九幽殿主當先施禮,而楚天遙更是自覺,二話不說就深深跪倒。
“拜見大人!”
好一會兒,他才敢悄悄抬起頭,打量著那端坐在寶座上的身影。
紅發如火,肆意的在血色中張揚,雙眸冰冷,波瀾不驚,晃若沉澱千年的古玉。微微散放的衣襟,像是來自地獄深處的誘惑,迷離而高貴。
只是這一眼,楚天遙就感到腦中“嗡”的一震,無盡的秩序神則盡在身前流轉。而更令他惶恐的,是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看了個透徹。在人前自保的優雅假面,僅僅成為了一層擺設。
天宮主人眼中悄然掠過一層紅光,又迅速隱去。打量著楚天遙,他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溫和笑意。
“不用這麽緊張。這不是還沒犯錯麽。”
即使是調侃的語氣,也有著一種特殊的沉穩。
楚天遙依舊是戰戰兢兢。都說天宮主人是神,在神面前,凡人是藏不住秘密的。自己那些埋藏最深的,陰暗的,邪惡的心思,好像也都徹底的被挖了出來,晾曬在陽光下。不知不覺,他已經冷汗涔涔。
“帶他過來,什麽意思啊?要送給我?”天宮主人目光一掃,淡笑道。
九幽殿主此時已經站到了寶座之側,但為表恭敬,仍是謹慎的居於下首。
“大人說笑了,我只是想代他討個賞賜而已。”
“天遙是我們九幽殿最年輕的第九尊者,前途無量,大人不覺得,應該賞他點什麽?”
天宮主人斜搭在寶座上的手指, 隨意在靠手上輕敲了幾下,笑道:“我平時給你的賞賜很少麽?竟然還要變著法兒的討賞?”
“最年輕,嗯,這個理由不錯。那下次你是不是還要說小涼子是最漂亮的,再討點什麽賞賜?”
他兩人的交流,仿佛都被一層扭曲的空間所隔絕,楚天遙連一句都聽不清楚。他只能隱約看到,他們言談隨意,說笑自如。看來外界流傳,殿主在神明面前最得賞識,果然所言非虛。
而後,根據初選事項,楚天遙也進行了一些匯報。雖然天宮主人始終態度隨和,不似上下級交流,隻如好友閑談,但由於他神明的身份,楚天遙始終是不敢懈怠。
直到他匯報完畢,躬身告退後,九幽殿主掃視著他的背影,才輕聲問道:“大人覺得天遙如何?”
天宮主人似笑非笑:“不錯,的確是個人才。”
“不過他可是天生反骨啊,你注意點。”
這潛在之意,便是說他無論跟隨哪個主子,都不會太長。
九幽殿主目中殺機一動:“那不如現在就殺了他,免除後患!”
對大人的話,他絕不會有任何懷疑。一個再有才能的下屬,如果沒有忠心,留之無用!當斷則斷,這早已是他多年的習慣。
天宮主人目中掠過一絲陰霾,極快的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而後緩緩的抬起視線,似有歎息。
“暮山哪,當年我跟你說過的話,你是全都忘記了是麽?”
九幽殿主全身劇烈一震,瞳孔也在同時急劇縮小。
這個名字……已經很久,都沒有人這樣稱呼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