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得不到兒子一個字的回應,但陳金仍然講得興致勃勃。
蹲大牢這些年,因為對兒子的思念,陳金才開始反省,以往自己犯下的錯誤太多,對孩子的關照太少,也對不起真心愛慕他所以不遠千裡追求而來的前妻。
今晚在侯強家,聽完了這幾年兒子艱辛的生活經歷,他更是充滿了悔恨和歉疚。
陳金是在燕雲省省會官莊市第一監獄服刑的,當初判刑六年零九個月,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所以不斷得到減刑,春節前,為了鼓勵服刑人員改造,也體現出政府在人性化方面的進步,特批數名表現良好,幾次獲得減刑的犯人,提前出獄,讓他們回家過春節,而且,還為他們貼補了車票。
說話間,已是九點多鍾了。
陳金講得口乾舌燥,又覺得雙腳發涼,他探身聽了下兒子的動靜,不禁露出了幸福寬慰的笑容:“這小子沒睡著,一直在聽老子說話呢。”
陳金起身跺了跺發麻冰涼的雙腳,一邊把棉大衣裹得更緊了些,搓著手說道:“我去喝點兒熱水,回來咱倆接著聊。”
陳自默沒有吱聲。
陳金搖搖頭,轉身出門,去了廚房——廚房的爐子上,一直都燒著一鍋水。
從廚房端著一碗熱水回來,陳金隨口道:“爹知道,你這些年跟著胡四,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舍不得燒蜂窩煤,可冬天這麽冷,把廚房那個小爐子,挪到臥室不好嗎?做飯睡覺都在這兒,還能夠取暖。”
陳自默在被窩裡輕輕哼了一聲。
他又不傻,豈能想不到如此簡單的取暖法子?可自從當初在乾爺爺家裡大白天煤氣中毒一次之後,他就心有余悸,一直對蜂窩煤爐格外警惕。
“哦對了……”陳金輕輕地吹著碗裡的熱水,一邊問道:“為什麽不讓我去後院?”
陳自默猶豫著。
陳金也不著急,輕緩地喝水。
終於,陳自默轉過身來,看著父親那張熟悉,卻又有些陌生,比記憶中的面孔多了些皺紋的臉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乾爺爺的老宅被拆了,我在後院堂屋給他立了靈位。”
“靈位?”陳金皺眉,神情嚴肅地說道:“我能理解你和胡四相依為命這幾年,有著深厚的感情,在家裡立靈位祭拜供奉,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在後院堂屋的正廳裡給他立靈位,不太合適。你知道,他不是咱們老陳家的先人,你爺爺奶奶的靈位家裡都沒有,卻擺放胡四的靈位,還放在後院堂屋的正廳,會讓人笑話的。所以,必須把他的靈位挪走。”
陳自默皺眉面露不喜。
陳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不滿,用商量的口吻說道:“自默,換一間屋子吧,東西廂房各間屋你隨便挑。正廳,是用來居家和接待親朋的地方。”
“不行!”陳自默堅決地說道。
其實壓根兒不用父親說,跟隨胡四多年,經常給人看陽宅風水布局的陳自默,很清楚在堂屋正廳裡安置乾爺爺的靈位,是不妥當的。可一來神秘的卷軸藏在正廳的掛畫上,也只有那裡最安全;二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純粹是出於心理作用,無論何事都要和父親對著乾,父親說東,他偏要往西。
這是多年積攢下來的思念和恨意,交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是心理上難以邁過的一道坎。
陳金怔了怔,把水碗放到床頭櫃上,雙手拍著膝蓋,長歎了一口氣,道:“自默,雖然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當年你母親走,
也是我的錯,可我畢竟是你的父親,有些事情,咱們得商量著來,而不是一味任由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陳自默哼了一聲,翻身又背對著父親。
“我知道你的心思。”陳金笑了笑,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星光燦爛的夜空,聽著村裡孩童們玩耍時,響起的稀稀落落鞭炮和爆竹的聲音,忽而扭過頭來,笑道:“這樣吧,胡四的老宅被李志忠強拆了,你把咱們家後院堂屋的正廳供奉胡四的靈位,我同意,你不讓我隨便去後院,也可以。但是,要有一個時間限制,我聽侯強說,你想為胡四守孝一年,好,我答應你在後院堂屋的正廳,為他立靈位一年!一年後,給我騰出來,前院後院的東西廂房你隨便挑。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胡四給你留下的老宅,賣給李志忠吧。再這麽僵持下去,沒有絲毫意義。”
陳自默豁然坐起身,怒視著父親,剛要開口拒絕,卻被父親微笑著抬手製止,道:“先別拒絕,兩天時間考慮,到時候再給我答覆。我聽說了,你這些年跟著胡四,比同齡的孩子們心性成熟得多,也更懂事,所以,冷靜下來認真考慮考慮吧。”
陳自默皺眉低下了頭。
“別躺著了,知道你小子睡不著的。”陳金轉身往外走去,一邊說道:“今天是除夕啊,得守歲,你在院子裡點上柴禾,我去小賣店買些酒菜,或者,去誰家裡借點兒?”
說著話,陳金已然走了出去。
陳自默坐在床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還是掀開被子下床,大步走了出去。
心裡面,竟有些希冀的驚喜和興奮。
守歲……
和乾爺爺在一起這些年,從來沒有守過歲。
今年,能和所有家庭裡的成員一樣,聚在一起守歲了。雖然,他的家裡,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
但,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家的樣子。
由於近幾年的生活經歷和遭受到的欺辱,在陳自默帶著偏見的認知中,父親就是一個不受任何人歡迎,會被人鄙視的罪犯,出獄後也難以抬起頭見人。天性善良的他,萬萬沒想到隨著這些年社會各方面的快速發展,人們心理上的許多看法,都在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地轉變著。
有好,有壞!
陳瘸子出獄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
當陳金走到村裡的小賣店,提出賒帳買兩包煙,以及兩瓶酒,三個涼菜時,小賣店的店主楊大柱,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痛快地讓陳金把東西拿走。
除夕夜小賣店裡打牌的人多,而且但凡好聚夥打牌耍錢的人,也多半都是些不那麽老實,好熱鬧的人物。
當年威風八面的陳瘸子出獄了,在這類人眼裡那簡直是偶像歸來。於是乎牌也不打了,紛紛圍上前和陳金打招呼敘舊,熱絡的閑聊過程中,大家考慮到陳宅條件太差,冬天連取暖都成問題,那可不行。
很快,一夥人商量好怎麽辦,四散各自回家拿東西,然後去陳宅。
已經是夜裡十點左右了。
陳自默在前院剛把守歲的柴禾點著,就聽到外面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他立刻下意識地抄起手邊一根粗木棍,起身望著影壁牆那邊,但見一瘸一拐的父親當先出現,身後跟著一幫人,有拿簡易煙筒的,有搬著蜂窩煤爐的,還有拿著肉、菜等食物的……沒過一會兒,又有人抬了兩筐蜂窩煤送了過來。
這些人見到陳自默,都滿臉堆笑,慈祥和藹得像是他親叔親大爺似的。
搞得陳自默一時間都有些懵圈了。
以往,自己在村裡沒少受到這些人的打趣嘲弄,未曾想,父親剛出獄回來,他們立馬就變了個面孔。
正所謂人多力量大,很快,陳自默為父親收拾出來的那間臥室裡,就安裝上了蜂窩煤爐,一節節的煙筒用膠布纏緊,從早先建房時就留下的孔洞中穿出去。蜂窩煤爐的縫隙也都用泥巴填充塞好,保證不會露煤氣,從廚房那邊夾了一塊燒得通紅的蜂窩煤,引燃爐子,風門大開。
一夥人說說笑笑的功夫,爐子裡火勢就旺了起來,冷清的屋內,有了熱氣。幾塊當初被李志忠家的子侄們砸破的玻璃,也有人幫著釘上了塑料布。
而這些事情,陳金和陳自默這對父子,壓根兒就沒搭手。
陳自默是站在院子裡的篝火旁,自始至終都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這些人忙活。而陳瘸子,則是站在屋裡和走馬燈一樣輪換著乾活兒、走過來敘舊的村民聊天。
廚房裡的灶台上、小木桌上,擺放好了別人送來的餃子,熟肉香腸、各種蔬菜……
除夕夜。
秤鉤集村東的陳宅裡,人聲喧囂,極為熱鬧。
陳自默忽然有了種幸福喜悅的感覺——這些年,每逢過年,他都無比羨慕別人家裡熱熱鬧鬧的景象,而今,雖然真正的家人,也不過是他和父親,但如此熱鬧,家裡才真的像個過年的樣子嘛,冷冷清清的,算什麽?
眼角余光瞥見有兩人抽煙聊著天,一邊在院子裡來回走動閑逛打量,然後走到了通往後院的圓門前,就要邁入進入後院,陳自默當即大聲喊道:“哎,不許進後院!”
“嗯?”
兩人駐足,神情詫異面露不喜地看著陳自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