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七日正午,負責攻打三浦半島的堀內氏善與小笠原忠清會師於鶴見川畔,合兵一萬五千人;新宮行朝(堀內氏善之子,熊野別當)率領八千人連克下總小弓、千葉、佐倉三城,寢反國府台城守將小笠原秀政,完成了下總中部五郡的壓製,此後連破江戶川、中川和荒川的德川軍防線,成為各路大軍中最先抵達江戶城下的一支。
此時,本多政重一行人剛剛抵達多摩川東岸,品川湊已是近在眼前。雖說截至目前都未曾遭遇豐臣軍,但本多忠廣仍建議政重派人前往品川查探一下,畢竟抵達江戶之前,就只有品川這樣一座重鎮,此處一丟,之前的努力也便付諸東流。
本多政重隨即派遣親衛新谷重春前往品川周邊查探,自己則和眾人暫時棲身荏原神社。神主別所親真與本多正信也算是舊友,雖然不想將災禍引進神社,但面對一路跋涉、灰頭土臉的本多政重一行人,他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將其安置在偏殿休息。
雖說只是行走了半日,但一路上小心翼翼、膽戰心驚,所有人都已是疲憊不堪,剛一進殿,一群人就橫七豎八地躺在榻榻米上酣睡起來,唯有本多政重和本多忠廣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在這關鍵時刻掉以輕心。
片刻後,本多政重挪坐到本多忠廣身旁,不無擔心地說道:“也不知玉繩城現在怎麽樣了,雖然交待瀧山正親拚死守城,可心裡還是放心不下,這麽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殿下不必自責,”本多忠廣安慰道:“瀧山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你我皆清楚,他若是肯守,固然值得稱讚,若是不能守,也不必苛責。面對一萬多飽經戰場的豐臣大軍和遍布相模灣的堅船利炮,結果如何已經不再重要了。”
“難道但馬守也覺得正親他抵擋不了一天?”
“您覺得呢?”本多忠廣反問道:“之前一直是您身邊的側近,突然讓他去指揮士兵守城,面對的還是百倍於己的強大軍勢,不論是誰都知道結果。恕老臣直言,即便他是瀧山城主瀧山元親的長子,年輕時隨其父學習過攻守之道,但那也都是紙上談兵,現在這種情況下,除非天神顯靈,否則別無他法,興許現在他就已經開城投降了……說到這,老臣有件事想請教殿下。”
“但馬守請講。”本多政重說道。
“您將瀧山留在玉繩城,就真的是想讓他守城麽?”本多忠廣似笑非笑,言語中似乎隱藏著些許戲謔之意。
本多政重乍一聽不知如何回答,可尋思著忠廣看自己的眼神,卻似乎明白了什麽:“但馬守是覺得我將他留在玉繩城不單單是為了守城?”
“準確說來,並非是為了守城吧?”忠廣語氣很是微妙,既像是反問,又像是強調,著實讓政重額頭滲出幾滴冷汗。
“在下不知道您在說什麽。”政重故作鎮定道。
“也罷,”忠廣覺得兩人這般雲裡霧裡的不知要扯到什麽時候,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殿下,今晨您讓瀧山留下守城之事,恐怕是您的苦肉計吧?只可惜瀧山似乎是被蒙在鼓裡,也許永遠也體會不到殿下的苦心。”
“但馬守你……”政重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悶不做聲地垂下頭。
忠廣見政重有些沮喪,心裡也是有些後悔,覺得不該將話說的那麽直白,於是便點到為止,以長者的姿態拍了拍政重的肩膀,誠懇地說道:“此番吾等去江戶,必然是九死一生,瀧山是您的親信和好友,您怎會突然讓其留在玉繩城送死?便面上眾人覺得您是為了老臣大義滅親,實際上您心裡清楚,以瀧山的性格,只有留在玉繩城才有生路。敵軍已經越來越近,萬一哪天彈盡糧絕,江戶中納言要求‘全城玉碎’,我們豈有獨活的道理?
老臣雖然有時候很固執,但也不是愚笨之人,外人不了解您,老臣還能不了解麽?正是因為太了解,才沒有戳穿殿下的計謀,不過一想到瀧山可能會因此對您耿耿於懷,老臣實在忍不住,隻好現在開口和您牢騷兩句,還請殿下恕罪。”
忠廣這般掏心掏肺的吐露心聲,讓政重甚是羞愧,他本以為忠廣會拿這件事要挾自己,沒曾想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中頓時波濤洶湧,兩眼也像是抹了芥末一般,情不自禁地留下了兩行熱淚。
“但馬守,之前都是我的錯,早知您如此豁達,政重也不會出這等下策。”政重抬起頭望著忠廣,卻見忠廣笑眼盈盈,那眼神,如同看著自己孩子一般充滿了不盡的關懷和喜愛。
“殿下年紀尚輕,難免有些事考慮的不周全,老臣自是能理解。您那苦肉計也並非下策,這不,除了老夫,其他人不是都沒看出來麽,而且還為您大義滅親,鏟除奸佞拍手叫好呢。
老臣跟隨主公數十年,正純、你還有忠純都如同老臣的孩子,有時候雖然調皮,做出些糊塗事,但絲毫影響不了老臣對你們的感情。主公此番陪內府征戰會津,生死未卜,如今玉繩城落城不可避免,江戶城也是岌岌可危,整個關八州已經是千瘡百孔,蠶食殆盡。這是桶狹間以來未嘗有過的危機,你因此慌了手腳,做出些傻事也是能理解的, 老臣不求別的,只求你不要因此沮喪,老臣活著一天,就必定保你一天平安。”
本多政重此刻已是熱淚盈眶,腦袋中回想起之前與忠廣的種種往事,百般情絲湧上心頭,他緊緊握住忠廣大而滄桑的雙手,激動地傾訴道:“之前都是我的錯,還請您原諒我,此番若是能活著走出江戶,請讓好好報答您!”
忠廣的兩個兒子皆戰死在了朝鮮,本已對未來失去希望的他,此刻聽到政重的肺腑之言,如同煥發了新生,他微笑著衝政重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你先睡一會吧,天色尚早,我們今晚就不在品川過夜了,直接去江戶。我去找別所殿下聊一聊,貌似也有三四年未曾相見了。”
說罷,忠廣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輕手輕腳地走出偏殿,又輕輕地將房門關山。忠廣轉過身,突然發現花園的角落裡有一片盛開的桔梗,心中既是驚喜又是感慨:“玉繩城的家裡,那片桔梗的規模可比這裡大多了,不知何時還能相見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又整齊的腳步聲打斷了忠廣的思緒,他下意識地拔出太刀,雙腿側開擺出戰鬥姿勢,眼睛死死地盯著花園的盡頭的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