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的話盡管聽起來消極世故,但絕對是肺腑之言。“馮老師,”我說,“如果她看重這些榮譽,我當然會勸她留下。但我知道,一個英雄的日子並不是那麽好過的。既然她已經為國家做出這麽大的犧牲,那麽就不應該再剝奪她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權利。”
“你呀!”馮老師搖了搖頭,“想法總是那麽天真幼稚。”
一月初,我迎來了進入大學後的第一次期末考試。我並不比高中時更用功,基礎課基本成績平平。不過我的專業基礎課像什麽計算機語言啦,計算機原理啦成績都還不錯。
幾天之後,我乘飛機到了康復中心所在的那座沿海城市。康復中心就建在海邊,處於綠樹掩映之中。風景與北方迥然不同。
露雪沒在她的病房裡。我沿著走廊一路找過去,最後在一間有如排練廳的房間裡找到了她。
她一襲白色長裙,頭上戴著白色的頭飾,面對牆上的鏡子。這不正是天山雪蓮在楓林幻境中的裝扮嗎?
“雪蓮姐姐!”
她輕聲回答,“你來了。”
我走到她的身邊,“讓我抱抱你吧!”
她摟住我的肩膀,我托起她的腋下和臀部,把她抱起,“真好像沉了呢!”
像在虛擬世界裡一樣,她的裙裾自然向兩側散開,顯露出穿著長靴的腿。我看到她新裝的假肢,下半截大腿裹在皮製的套筒中,下面是機械感很強的關節。
“你都看到的,這一條半的殘腿,還可以看麽?”
我把她放到沙發裡,摩挲她的大腿肌膚,“怎麽不能看啊?”
她推開我的手,拉過裙擺,“別摸了,弄得人好癢。”她說,“陪我到海邊走走?”
她回到病房,穿上一件毛領的暗紅色大衣,戴上墨鏡。我們一起走上海灘。她走路仍顯得有些吃力。我想摟著她,又怕因此增加她的負擔。
冬日的風吹起她的短發,夕陽映襯她美麗的面龐,風姿依舊。但我卻擔心她那不靈便的腿腳會在柔軟的沙地上跌倒。走過一個緩坡,她真的一個趔趄。我立刻抱住了她。
我們四目相對。我想去吻她。她卻將手指擋在我們的嘴之間。“等一下!”
她錯過我的目光,伏到我的肩膀上,“對不起啊,小弟。不要這麽心急好麽?給姐姐留一段時間。”
我清晰地感到,她雖然已經被我摟在懷裡,但我們心理上的距離絲毫沒有消除。
回去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陳煒站在走廊裡。
“你來了,陳哥。”
“我們進去談吧!你的退役申請,上級沒有批準。”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望了我一眼。我知趣地說:“我回避!”
我一個人在會客室裡坐了很久,直到陳煒表情陰鬱地坐到我的對面。顯然他與露雪的談話並不愉快。半晌,他終於開口:“你是不是在慫恿露雪離開部隊?”
我當即否認,“我從沒有建議她退役,而且對於她突然提出離開部隊,我也感到驚奇。”
他略略歎息,“也許是韓主任的犧牲對她的心理打擊太大了吧!”
“她愛韓少校,對嗎?”我問,“她對此傷心不已。”
“不是這樣的。”他斷然否認,“露雪和韓主任之間根本不是那種關系。露雪一直把韓主任當做一個可敬的領導和兄長看待。他們之間純粹是同志間的友誼和戰友間的感情,從未超越這個界限。”
“露雪的心結不在這兒。
有些事我是不該和你說的。這次演習我們受到敵對勢力的干擾和攻擊,造成一死一重傷的嚴重後果。高層對此非常震怒。對事件的調查一直持續到一個星期前。包括露雪,我們都在調查之列。對露雪的調查都是在她的病房裡進行的。這件事讓露雪深受折磨,而且感到委屈。她堅持認為,演習指揮部對他們遇襲和韓主任的犧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問,“在我們的領土上,竟然能讓敵人的無人機攜帶武器深入腹地,對我們的指揮所進行攻擊。而且事後還敢肆無忌憚地公布出來。而我們隻管刻意隱瞞、否認。”
“你被那些流言誤導了。事情根本不像你認為的那樣。你即不知道這件事發生在哪,也不知道事件的前因後果。這完全是一個例外,這種事情我們絕不會容忍它再次發生。”
“可是一次就已經讓少校失去了生命, 露雪失去了健康,難道他們還有第二次機會嗎?”
陳煒沒有回答我,而是接下去說,“因為演習指揮失誤,已經有好幾位指揮員受到處分。他們的資歷和級別其實都遠高於韓主任和露雪。本來,對於韓主任犧牲和露雪受傷,大家都深感惋惜。但是露雪的態度大大抵消了大家對她的同情。她不僅向調查組指責上級指揮員,而且不斷抱怨延誤了她和少校的搶救時間,導致她被迫截肢。甚至出現了受迫害的妄想。她懷疑醫院在用她的傷處做實驗,在她的腿內安裝了什麽儀器,才導致她有比別人嚴重的幻肢痛。”
他接著說:“以我對露雪的了解,或許這只是她表達心中不滿的一種方式。露雪所負責的這個項目,在立項之初就飽受質疑。是韓主任一直在全力支持她,到處為她爭取、協調各種資源。現在韓少校走了。原來那些對我們的指責又紛至遝來。我們的項目處境比以前更加困難。而露雪在這時負氣出走,無疑將使我們雪上加霜。”
我本來想到,以露雪姐姐那種桀驁不馴的性格,應該樹敵極多。卻沒有想到她竟然已經受氣到了這種地步。“那以現在這種情況,她留在軍隊裡又有什麽意思呢?”
陳煒說道:“因為部隊更適合她。這裡有她的事業。這個項目她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她的軍功、她的所有榮譽無不是和軍隊聯系在一起。她從小在軍營長大,對軍營以外的人情世故幾乎一無所知。走出軍營,以她那種驕傲而又自負的性格,在社會上根本無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