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不久，蘇紅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陳靜，你在哪裡?”

　陳靜說:“我回到學校了，怎麽啦。”

　蘇紅哇哇大叫:“你快過來接我！”

　陳靜笑:“你不是要看電影嗎，不看啦?”

　蘇紅破口大罵:“還看個屁啊！這個家夥，一坐下話就沒有停過！不就是一部戰爭片嗎，他一會兒說那個主角在戰場上吹口琴是找死，一會兒說那種地雷白癡都能排，一會兒說像主角那種端著一挺機槍就往槍林彈雨裡衝的白癡唯一的結果就是被子彈打成肉醬……好不容易消停了，看到我喜歡看的劇情了，他居然又十分不屑的冒出一句:‘那幾個兵真沒眼光，居然為一個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的護士爭風喝醋，腦子被驢踢了！’拜托，那是女主角啊！我受不了了，你趕緊過來接我！”

　陳靜笑噴了:“他真的這樣說啊?”

　蘇紅說:“廢話！跟他一起看電影就是受罪，所有的鏡頭在他眼裡都是穿幫的，所有劇情在他看來都是腦殘的，最要命的是，他只看了個開頭就能把劇情的發展和結果說得一清二楚，哪個角色會被人做掉，哪個角色會被人出賣，全讓他劇透完了，這電影還怎麽看！”

　看樣子蘇紅真的有點抓狂了，雖然電影院裡槍聲大作，人聲嘈雜，陳靜還是能聽見她跺腳的聲音，樂得她笑個不停————能讓蘇紅這個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樂天派氣急敗壞可不容易。嗯，看樣子她不跟蕭劍揚一起去看電影是對的，蕭劍揚話雖然不多，但一開口就切中要害，跟他一起看電影恐怕一點懸念都不會有，全讓他給劇透完嘍。她笑著說:“不管怎麽樣，你總得把電影看完吧?票都買了，不看多浪費！”

　蘇紅大叫:“我寧可白送電影院兩張電影票的錢也不跟他看電影了！”

　曹小強的聲音響起，一本正經的，不小心還以為是電影院的工作人員:“這位小姐請你注意，不要在電影院裡大聲喧嘩，影響別人觀影！”接著，電話就斷了，不用說，大哥大讓曹小強搶了。

　這對活寶！

　陳靜掛了電話，幸災樂禍的笑著，洗澡，睡覺。至於蘇紅如何咬牙切齒堅持把那場電影看完，就不是她要關心的了，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蕭劍揚趕到工業園的時候，正好是十點，一分不差。

　蕭凱華在工業園門口等著，仿佛一名腰杆筆挺的哨兵。燈光之下，蕭劍揚發現父親老得真快，仿佛有一個惡毒的巫師對他下了時間加速的魔咒，還不到五十歲，他的發稍就蒙上了一層灰白，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人也更瘦了。不過他的腰杆依然挺拔，像一杆標槍，沒有什麽能將他壓垮。在蕭劍揚的印象裡，他的父親隻流過一次淚，那就是離了婚以後，回到家裡看著那個少了一個最熟悉的身影的家的時候，整個人就跟掉了魂似的，僵硬的躺在床上，手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滲了出來。當時年幼的他抱緊他，用稚嫩的聲音安慰他:“爸爸別哭，你說過我們湘西的漢子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沒有什麽是我們承受不起的！”

　一別半年，他又老了許多……

　蕭凱華慈愛的看著兒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伸手拿過他的行李，笑著問:“見到那個女孩子了?”

　蕭劍揚老老實實的點頭:“嗯！”

　蕭凱華歎氣:“唉，孩子長大了，要飛走了……”語氣竟有幾分落寞，幾分酸楚。大概每一個父親看到兒子要成家立業後的心情都跟他一樣複雜，一方面為兒子長大了感到高興，另一方面卻又因為兒子不再依賴他，需要他而感到失落。父母最需要的不是孩子的回報，而是在滿足孩子的願望的時候孩子那純真的笑臉和歡呼，幫孩子做成一件孩子還做不到的事情時孩子那崇拜的眼神，當孩子長大了，這些都不複存在了，說不失落，那是不可能的。

　蕭劍揚跟著他走向宿舍，邊走邊說:“爸，這次我有二十天假期，可以好好陪陪你。”

　蕭凱華說:“有時間多陪陪那女孩吧，我要上班呢，哪有時間天天守著你。”

　蕭劍揚說:“她說她父親也是退伍軍人，參加過邊境自衛反擊戰……”

　蕭凱華有些意外:“哦?她父親也參加過那場戰爭?哪個軍的?”

　蕭劍揚說:“她沒說。”

　蕭凱華說:“有機會你問問，沒準是我的戰友呢。”想了想，露出一絲苦笑，“還是算了，都十多年了，就算是戰友，他也不認得我了，何況參加那場戰爭的人足有二三十萬，哪有那麽巧。”

　蕭劍揚不說話。他知道，蕭凱華在自卑。由於失去了一條手臂，退役的這些年他過得很艱難，很落魄，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朝他投來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殘疾人嘛，必須要面對的。而陳靜的父親卻已經成了百萬富翁，這差距實在太大了，大到他都沒有勇氣去面對昔日老戰友的程度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父親，他甚至沒有辦法讓蕭凱華把他拉到老戰友面前驕傲的對老戰友說“這是我兒子”，他只是一個小兵，沒有能讓父親臉上有光的資本。

　他打定主意，有機會一定要問清楚陳靜她爸爸是哪個軍的。畢竟都在越南打過仗，就算不是一個部隊的，也有那麽一份緣，兩個老兵湊到一塊就不孤單了。

　今天蕭凱華休息，所以他早早煮了糖水等著兒子了。天氣太熱，他特意把煮好的糖水拿到工友的冰箱去凍了一個多小時，冰冰涼的非常好喝。蕭劍揚一口氣喝了兩碗，看他喝得這麽香，蕭凱華露出開懷的笑容。

　洗完澡，蕭劍揚見宿舍跟半年前沒有任何區別，他上次來上海的時候陳靜給他買的那兩套，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那裡。他鼻子有點酸，輕聲對正用腳搓洗著衣服的蕭凱華說:“爸，你還是找個伴吧，一個人過得太苦了。”

　蕭凱華淡淡一笑:“習慣了，無所謂了。”

　蕭劍揚說:“可是看到你這麽孤單，我心裡不好受。”

　蕭凱華說:“我不孤單，這裡有很多好朋友呢，這樣挺好的。要是多了一個人，我反而不習慣了。”

　蕭劍揚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離婚之後，蕭凱華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到了他的身上，從來沒有提過再婚。事實上，他雖然殘疾，但畢竟是立過戰功的，要再找一個女人的話並不是找不到，但他沒有，所有的愛都給了兒子。當他喝得大醉之後，蕭劍揚會聽到他喃喃叫著前妻的名字，說到底，他還是放不下前妻，盡管她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離他而去，傷他最深。

　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的情感就像湘西的大山一樣厚重，只是他說不出來而已。

　“明天我約了她去陽澄湖玩，爸，你也去吧。”熄燈的時候，蕭劍揚說。

　蕭凱華笑:“不去了，你們年輕人盡情去玩就是了，我這個老頭子去了只會礙事。”

　蕭劍揚說:“去嘛，我猜你來上海這幾年都還沒有去過陽澄湖呢，去玩玩嘛！”

　蕭凱華說:“不去啦不去啦，明天還有事呢……明天什麽時候出發?”

　蕭劍揚說:“去警備區辦個手續就出發。”

　蕭凱華說:“那你得早點起床……趕緊睡覺，免得明天起不了床，女孩子雖然很喜歡在約會的時候遲到，但那是她們的特權，如果你也敢遲到，她會生氣的。”

　蕭劍揚一再勸說，蕭凱華也不為所動，最後，還是倦意佔了上風，他沒來得及說服老爸，便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 蕭劍揚便醒了，輕手輕腳的起床，穿上鞋子出去跑了一萬米，又做了五百個俯臥撐，這運動量讓那些起來晨練的人目瞪口呆，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怪物。怪物先生做完五百個俯臥撐，跑到工業園外的小餐館買了兩份早餐。直到現在蕭凱華才起床，見早餐都買好了，直搖頭，說兒子不會過日子，自己做早餐就行了，出去買浪費錢。

　吃完早餐，蕭劍揚換上都半年多沒穿了的襯衫和西褲，穿上運動鞋，帶上證件就要出去了。蕭凱華叫住他，拿出三百塊錢遞給他，叮囑:“拿去給女孩子買點小禮物，請人家吃頓好的，不要小氣，這個錢是不能省的。”

　蕭劍揚急忙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說:“爸，不用了，我有錢！”

　蕭凱華硬把錢塞進了他的口袋:“你能有幾個錢?上海物價這麽貴，你那點津貼連吃頓便飯都不夠。拿著，多給女孩子買些禮物，還有，要順著她，不要讓她生氣，懂嗎?”

　蕭劍揚無奈，隻好說:“我知道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筆錢是父親兩個月的工資了。他平時省吃儉用，衣服破了都舍不得買件新的，現在卻眼都不眨就把兩個月的工資拿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