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一路上的那些驛館,南苑獵宮的條件自然優越得多。至少,甄容不用再和人擠在一間屋子裡,聽小猴子磨牙打屁說夢話,聽慶豐年午夜夢回時深深歎息。然而,當他用有些累了這種拙劣的借口回到那間屬於自己的房裡,熄燈上床之後卻是輾轉反側,怎麽都睡不著。
自從此次啟程之後,他的心緒就自始至終沒有平靜過。尤其是每每看著小猴子和慶豐年理所當然地跟著越千秋,他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寂。這種孤寂不是因為人家撇開他,事實上,越千秋常常是邀請他的,他卻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
哪怕是在被拆穿群英會誣陷越千秋的真相時,他也不曾那麽無助,可他那所有的自信和鋒芒,仿佛都在那個視作為兄長,視作為知己的劉國鋒跑了之後完全消失了。
就在他再次大大翻了個身,聽到身下的床鋪發出了嘎吱一聲響時,他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咚咚幾聲輕響。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側耳傾聽了片刻,這才輕聲問道:“誰?”
“我。”
盡管只有這一個字,但甄容已經聽出了來的是越千秋。他微微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下了床披了一件外套,繼而趿拉著鞋子到門前,輕輕撥開了門閂。看到竟然是越千秋站在門外,他卻沒有把人讓進屋子,而是低聲問道:“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上屋頂說會話吧。”
對於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甄容下意識地想一口拒絕。然而,看著那張顯然不是開玩笑的臉,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終究還是點頭答應了。
等到他回屋把衣服穿好,跟著越千秋輕輕巧巧登上了自己這屋子的房頂,他望見這黑夜的獵宮之中只有少許幾人提著燈籠巡夜,聽到鳴蟲的聲音頓時被無數倍放大了,不由得就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直到對方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剛剛晉王殿下提出了一個建議。”
越千秋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直入正題,見甄容立刻側頭看了過來,他就湊上前去,用極低的聲音把蕭敬先要讓他冒充曾經那位小皇子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盡管按照如今北燕皇宮中皇子的排行,當年那個怎麽都不是小皇子了。
等到他把腦袋挪開坐回原處,看到甄容那一張臉赫然震驚得無以複加,他這才聳了聳肩。
“反正我是差點給嚇懵,這才來找你商量商量。”
甄容當然知道,為什麽越千秋不去找慶豐年,不去找小猴子,卻來找自己。因為他曾經親自來見越千秋,露出了肩膀上那個刺青,而青城掌門雲中子也因此去找過嚴詡。別人也許只會單純驚訝於蕭敬先的計劃,可這師徒倆當然會因此想到他!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要麽,我去找晉王殿下?”
“怎麽找?露出你肩膀上的刺青,對人說,我是北燕人,也許我就是你那個流露在外的外甥?”越千秋忍不住吐槽,隨即卻拍了拍甄容的肩膀,“我是想問你,你今年十六對吧?我今年十四,雖說你對人聲稱自己是十四也沒問題,可你被抱回青城時,應該有記錄吧?”
提及當年舊事,甄容隻覺得如今一切的真相猶如雲霧繚繞,根本分不清楚。可是,越千秋問他的這個問題,他卻還是能回答的:“師父說,抱我回山時,他對人說我已經三歲了,是父母臨終之前托付給他的。可現在按照他的說法,當時我到底幾歲,那也說不好。”
“原來如此……那就是有可趁之機。”
越千秋摩挲著下巴,
見甄容欲言又止,他就乾咳道:“如果不是晉王先提,你去找他,那麽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可現在他先提了,又把我當成人選,你再主動找上門去,那麽人家鐵定會認為我們這邊是早有準備,居心不良,到時候,你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如果越千秋對蕭敬先的提議非常抗拒,跑來遊說他李代桃僵,那麽甄容固然不會推辭,但心中難免懷疑對方的用意。可此時越千秋非常直白地指出其中關鍵,甄容不知不覺就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如果我是那位晉王,提議你冒充小皇子,轉眼間又冒出一個來,確實不但會感到不滿,還會覺得我朝在出使之前就居心不良。”
“所以,這就是被人佔去先手的麻煩了!”越千秋使勁用拳頭敲了一記掌心,滿臉的氣惱,“而且,如果單純按照他的話去做這件事,你這次北燕就白來了!”
沒錯,他千裡迢迢跑到這異國他鄉,難道就是為了在這朝不保夕的使團之中混日子嗎?
甄容狠狠攥緊了拳頭,聲音竟是有些沙啞:“那你覺得,我還能做什麽?”
越千秋非常巧妙地掌握著說話的節奏,聽到甄容終於問了這個,他就摸了摸下巴,眼睛裡全都是笑意。
“張良當初行刺秦始皇,誤中副車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又沒說讓我逢人去說自己就是當年的北燕小皇子,咱們就來個渾水摸魚唄。”
他咧嘴一笑道:“我回頭直截了當去對那位晉王說,我怕他過河拆橋,所以按他說的做可以,但他如果想帶我招搖過市,那麽我總得再帶一個幫手,這樣就能到哪裡都帶上你了。”
見甄容還在猶豫,他就循循善誘地說:“晉王今天把魏國公主和越國公主純當晚輩似的訓,看著雖說是維護我們,可我總覺得有點假,說不定他的計劃裡還有需要那兩位的地方。但你看到了,這兩個公主全都不好惹,我們兩個可是都重重得罪過她們的。”
“在這獵宮她們暫時奈何我們不得,一旦到了上京,她們肯定會在容許范圍之內,給我們倆找麻煩,尤其是咱們落單的時候,就會很麻煩,所以同進同出很有必要。”
說到這裡,越千秋就齜了齜牙說:“反正,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不需要一定按照別人的劇本走。如果你懷疑自己真的是北燕人,要尋親,這也是一個機會。”
“我沒有……”
甄容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可卻只見越千秋擺了擺手:“你不用和我澄清,只要你把欠我的兩筆帳還清楚,你愛幹什麽幹什麽。人生在世,不是為別人活的,也是為自己活的。只要你對得起自己的心,覺得你還清了你師父的養育之恩,那你就算留在北燕也是你自己的事!”
這最後一句話猶如重錘一般,狠狠捶在了甄容心頭。一時間,當越千秋飄然落地,悄悄離去,他竟也沒有發現,坐在房頂竟是有些癡了。
他到底該相信師父的話,還是設法探尋一下自己的身世?
偌大的南苑獵宮安置了總共人數四五十的吳朝使團,再容下大公主和十二公主再加上晉王蕭敬先這三撥都帶著眾多隨從的貴人,仍然還空著眾多屋子。平日大公主和十二公主就走得頗近,此番兩位金枝玉葉仍然住在一塊,外人自然不會覺得有任何問題。
可只有她們身邊最親近的侍女和護衛知道,這其中問題大了!
此時此刻,屋子裡的兩個人彼此互瞪已經快有大半個時辰了,雖說一句話都沒說過,可那火光四濺的冷意,卻讓屋子裡呆著的人恨不得立刻奪路而逃。正因為如此,當外間傳來晉王殿下到的通報時,一個侍女立時如蒙大赦地跑去開門。
進了屋子的蕭敬先看也不看那對峙中的兩人,一個眼神示意閑雜人等都退出去,他這才淡淡地說道:“玩夠了吧?一個是沒了娘的,一個是有娘卻沒有哥哥弟弟的,還有閑心在這爭男人?”
“舅舅!”
“晉王舅舅!”
兩個聲音幾乎不分先後地響起,但相同的是她們臉上那羞怒交加的表情。作為親外甥女的大公主更是沒好氣地叫道:“舅舅你也不是從來就沒有結交過我那些弟弟,還來說我!”
十二公主也不服氣地頂撞道:“娘還年輕呢,說不定還能給我生出弟弟呢?”
“我是沒結交過皇子,但把太子和貴妃拉下馬,我的貢獻至少有一半。”面對那兩張瞬間呆滯的面孔,蕭敬先沒有細說自己到底做了什麽貢獻,隨即就瞥了一眼十二公主,“至於惠妃,你們不知道,她自己和家裡人也不知道,她早就不能生了。 ”
見十二公主頓時面色蒼白,他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你們倆一個驕奢淫逸,一個飛揚跋扈,皇上在當然沒問題,皇上不在,公主算什麽?好在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你們面前,那就是東宮正好沒人。如果能送一個偏向你們的人進東宮,那你們今後愛幹什麽幹什麽!”
大公主在皇子皇女之中年紀最大,哪裡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當即氣咻咻地說:“可我那些弟弟是什麽德行,舅舅你是知道的,嘴上倒是都能說得好聽,可心裡指不定怎麽罵我!”
“就是!”這一次,十二公主也同仇敵愾地附和道,“一個個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沒一個好貨!三哥雖說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要不是別人怕他成了太子,怎麽會費盡苦心把他打發到南邊去?”
“沒有人選,我們就自己造一個。”蕭敬先微微一笑,這才淡淡地說,“我這有一個計劃,你們都看看……”
當他從懷裡掏出兩張紙遞給兩人,等到她們接過在手,可看了不一會兒,就時而齊齊抽氣,時而低聲驚呼,他忖度他們應該已經快看完了,就將那兩張紙複又拿了回來,到燭火上將其點燃,眼看化成灰燼消失,他才看著那兩張從嚇得慘白到激動得通紅的臉。
“怎麽樣,要不要和我一塊試一試?”
十二公主這會兒都覺得自己的雙手在哆嗦,可她剛想拒絕,突然腦際靈光一閃,一張口問出的卻是另一句話:“長珙哥哥知道嗎?”
“他呀……”蕭敬先看了一眼同樣滿臉關切的大公主,似笑非笑地說,“這就是他給我出的主意。”
夠大膽,夠創新,也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