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
八桌席面上,好幾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叫嚷了起來,蘇十柒則一下子想起出發前,青城掌門雲中子親自去見過嚴詡,所談之事很可能和甄容的這個紋身有關。於是,隨著越千秋拿眼睛去看今日同樣坐在首桌上的小猴子和慶豐年,大多數人都往他們看了過去。
小猴子哪裡受得了這樣的集體注目禮,說話立刻結結巴巴了起來。
“越九哥說的是真的,我們到了北燕之後,正好因為被秋狩司的人拆看馬車的事,跟著晉王和蘭陵郡王去見北燕皇帝,甄師兄下場赤手搏熊,但後來在換衣裳的時候,肩頭那個青狼給徐厚聰看到了,徐厚聰捅到了北燕皇帝那兒。北燕皇帝親口讓甄師兄解開衣服給他看的,但有人說那是皇族的紋樣,可北燕皇帝沒當一回事,甄師兄也一口咬定自己是吳人!”
小猴子最初說話不是那麽有條理,但漸漸就理直氣壯了起來。不但如此,想到微山島上鳳凰台的那一幕,他更是提高了幾分聲音。
“甄師兄肩頭上的那個紋身,天巧閣曾經的掌門弟子劉國鋒也看到過,他就是利用這一點把甄師兄騙過去,這才有後來的群英會,其實他是……”
“咳咳!”越千秋重重咳嗽了一聲,見小猴子頓時打住,而四座一片寂靜,顯然是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暫時忘記了質疑,他這才鎮定自若地說道,“甄師兄給我看了紋身,說是這個紋身在他還沒有記事之前就有了,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而青城掌門雲中子前輩和幾個青城耆老,為了解開甄師兄的心結,也讚成他去一趟北燕。”
越千秋絕口不提各派長老這一層的高手,從之前到現在,有不少都潛入了北燕,至今都還沒回來,而且輕描淡寫地把甄容的北燕之行說成了尋根之旅。他這麽一說,而且還有青城派的前輩作為佐證,縱使最感到驚駭的那幾個青城弟子,此時此刻也都生出了一絲釋然。
越千秋的那幾個伴當完全接手了跑堂夥計們的工作,將一樣樣美酒佳肴分別擺到了各桌,
然而,因為越千秋接下來就開始講述此行北燕經歷的各種大小事件——從最初和三皇子等人相遇,到過境北燕和秋狩司的賭博,訛到了一大筆錢,再到碰見蕭敬先,於是他狐假虎威,真的從秋狩司把錢全都要到手……聽著這些跌宕起伏的故事,縱然美酒佳肴在前,眾人卻都去聽故事了,壓根忘了饑渴。
尤其是越千秋說起在晉王蕭敬先和蘭陵郡王蕭長珙的引領之下,他和甄容、慶豐年、小猴子一同去謁見北燕皇帝,甄容如何下場赤手搏熊,如何暴露,北燕皇帝又是何等態度時,在場眾人鴉雀無聲,等到他強調了甄容的彷徨,猶豫,堅持,四面更是一片唏噓之聲。
接下來關於自己的那點事,越千秋雖說常用春秋筆法一筆帶過,可禁不住總有人追問細節,慶豐年和小猴子補充一些,蕭敬先又唯恐天下不亂地添油加醋,一時間慶功宴變成了故事會,直到最後離開上京的那另外半截經過從越千秋口中得到了補充,仍然有人意猶未盡。
“真後悔當初沒有削尖腦袋鑽進使團去!錯過這一次,再也沒有下一回了!”
說這話的是年少氣盛的白不凡。或許是看到了幾個青城弟子對他的態度突然變得有些不善,他便沒好氣地說:“甄容又不是助紂為虐,叛國投敵,看看越九公子之前就因為和北燕皇帝和晉王走得近一點,結果被人說成什麽了。甄容肩頭那玩意只要被朝中那些官兒知道,能有好結果麽?還不如在北燕呢,
至少蘭陵郡王對他不錯!”被白不凡這麽一說,附和的固然沒幾個,可心底讚同的人卻很不少。唯有幾個青城弟子齊齊霍然起身,其中一人衝動地叫道:“你是說咱們青城還護不住一個甄師兄嗎?”
“要是青城那麽強勢,從前巡武使面前怎麽會不敢出聲!越老太爺為了越九哥,那都已經焦頭爛額了,他還是堂堂宰相呢。青城派固然是享譽盛名的上三門之一,可朝中那些吃飽了撐著沒事乾的官兒如果盯死了甄師兄,你信不信他回來就被問罪?”
嚷嚷這話的是劉方圓。他素來衝動大嘴巴,此時因為感同身受,乾脆用力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想當初我爹和戴師叔是玄刀堂弟子,某些狗官因為一丁點私怨,是怎麽對待他們的?竟然把我娘和戴家嬸娘出賣了給北燕,逼得我爹和戴師叔兵盡糧絕,落在了北燕手裡!”
“別低估了朝中某些小肚雞腸的人。他們對自己寬松,對別人嚴苛,有些事情他們做得出來!”戴展寧雖說一向穩重,可此時此刻劉方圓拿著劉靜玄和戴靜蘭打比方,他終於也忍不住了,“現在很清楚了,甄師兄不是投敵,他是被北燕皇帝問罪之後滯留北燕。說實話,他能夠處逆境而自強不息,哪怕對並肩作戰的北燕人心懷慈悲,可他還是好樣的!”
直到這時候,蕭敬先才笑眯眯地說:“雖說甄容是陰差陽錯,這才被留下的,可聽各位這麽說,他留下未必是壞事。”
此話一出,他頓時引起了眾多人的怒目相視。可是,他卻半點不在乎,自顧自地說道:“各位都是南邊武林的少年俊傑,那你們知不知道,南北兩邊對峙那麽多年,為什麽北面武林的那些門派,似乎反而沒有你們這兒上三門中六門下十幾門來得名頭響亮?”
這下子,本來還打算反擊的諸多少年們不禁沉默了下來。誰都不會說,北邊的武林不夠強。也許百多年前是如此,可這幾十年來,南邊因為武品錄的存在,對武者的鉗製簡直達到了空前恐怖的態勢,而北邊卻是武力昌盛,怎麽會反而聽不到那些門派的消息?
就連越千秋,也忍不住和嚴詡對視了一眼。他之前在北燕時經歷了連番事端,沒顧得上去深究這個,而此時看到嚴詡眼神中一閃即逝的陰鬱,他就知道,師父不但知道,而且恐怕還知之甚深。
“我今日還兼了一個武英館山長。我知道,各位大多不以為然,可我卻很高興。因為在大燕,也有這麽一個類似的地方,叫做英華殿。北邊武林各大門派,弟子凡十五歲以上,就可以參加英華殿的測試,只要被選中,就會得到重點栽培,五年之後從英華殿出來之後,就會進入軍中,跟隨在各軍將軍身邊為親衛,學習領軍對戰,一年之後下放卒伍……”
蕭敬先毫無顧忌地詳細解說著大燕對於門派武人的擇優培養,當提到其中一半人能在英華殿出去五年到十年,也就是二十五到三十歲時出任一軍正將或是副將,如今軍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軍官是門派出身,眾多少年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隨即就聽到了嚴詡那幽深的聲音。
“想當年,大吳的軍中,也至少有三分之二的軍官都是各大門派出身。”
嚴詡這話頓時激起了眾多熟知門派歷史的弟子心生共鳴。是啊,他們的前輩也有那樣輝煌的時候……可現在軍中還有多少各大門派出身的人?
小胖子雖說對朝中某些官員也很反感,可發現漸漸竟有推崇北燕,鄙視大吳的架勢,他就不能忍了。他乾咳一聲,仿佛純粹好奇似的看著蕭敬先問道:“晉王殿下,北燕那麽多軍官都是門派出身,那萬一他們只知道心向著自己的門派,那豈不是有朝一日會尾大不掉?”
“所以北燕的門派方才沒有赫赫之名,因為門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朝廷依附很深。”
蕭敬先當然看得出小胖子那小心思,哂然一笑道:“各大門派招收弟子,那是要官府配合,各方協力的。門派教出來的弟子越是功勳彪炳,他們招收弟子的人數份額越多。而最墊底的那些,將會有皇家派人接管。。”
“而那些年輕弟子一旦進了英華殿,他們就會被灌輸忠君報國的那一套。因為英華殿中的很多教習,甚至兼任過帝師,所以很懂怎麽灌輸忠義。最重要的是,皇族也同時在英華殿中學習,如此近水樓台先得月,往往會在年少時就拉起一批擁躉。而最終登上帝位的,扶持自己這邊的門派,打壓甚至接管當初站錯了隊的門派,久而久之,門派和皇家就不分彼此。”
他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而在北燕,不夠強的皇帝,很容易被推翻。 每隔幾年十幾年,北燕都有一場規模不小的動蕩,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就和這次一樣,所以那些門派也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清洗和變故!就因為如此,北燕好幾次都曾經處在四分五裂的邊緣,不少門派也幾次差點消亡。只可惜,大吳太安逸了,有進取之心的人太少,所以弱肉強食的北燕這才沒垮!”
這話就猶如重重一巴掌,打在每一個吳人的臉上,就連小胖子也不禁扭動著屁股,心裡有些後悔他不該自取其辱。而就在這時候,越千秋卻沒好氣地打斷了蕭敬先的話。
“你也不用在這兒炫耀北燕那一套弱肉強食的法則,以前沒有滅亡那是你們運氣好,今後就不一定了!你既然說透了這一點,說不定十年二十年後,北燕就沒了!話說你從北燕過來,如今又出任武英館的山長,那你是不是應該再拿出一點東西,否則,皇上不是白白厚待了你?”
越千秋這麽一說,剛剛一直都有些心情鬱悶的嚴詡頓時眼睛大亮。他想都不想就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蕭敬先道:“沒錯,晉王殿下總不成是故意炫耀那個英華殿吧?你現在可不是北燕晉王,而是我大吳的晉王了!”
“你們師徒還是這麽合拍。”蕭敬先狀似無奈地笑了笑,隨即環視一眼眾人,輕描淡寫地說,“我雖說是單身跟著千秋他們離開北燕的,但如果我只有一個人,卻也不好意思在金陵這邊受到如此禮遇。大概就在這些日子,北燕那位告老的太子太師,還有幾個失意的將軍,三位曾經當到過尚書侍郎的高官,都會抵達金陵。他們已經答應我,出任武英館教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