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是當祖母的人了,但大太太依舊起居如當初新嫁時那般準時。只不過,從前她需要親自管教兒孫,如今連孫子都一個個大了,承歡她膝下的卻換了人。這不,看著越秀一有模有樣地教訓著大雙和小雙,就連諾諾也乖巧得很,她不禁笑得眉頭舒展。
不知不覺,連孩子們都大了!
雖說下頭人曾經提過,把孩子們挪到東屋去讀書,省得吵了她,但她卻吩咐不用。從當年長子開始讀書,她就習慣了聽這樣的朗朗讀書聲,更覺得有孩子在面前,家裡更多了幾分生氣。哪怕是大雙小雙最初不習慣鬧起來的吵嚷,在她聽來也不覺得煩躁。
當然,如果大雙和小雙知道她這感受,一定會委屈地說,誰能扛得住您的訓斥?
所以,這會兒越秀一帶著三個孩子圍坐面前吃點心的時候,大太太看到年紀大點兒的諾諾一副姐姐的架勢,笑吟吟地給那一對雙胞胎分杏仁酥,你一塊我一塊的樣子,她不禁笑著讚許道:“諾諾如今越來越能幹了,以後你千秋哥哥那親親居,完全交給你也能放心。”
“謝謝大伯母誇獎。”諾諾一點都不謙虛,笑得眉眼彎彎,“我以後還會做得更好!到時候蘇姨看到大雙和小雙,一定會誇獎都是我把他們帶好的!”
一旁的越秀一忍不住掃了一眼乖乖不敢說話的大雙和小雙,心想怪不得每次去東陽長公主府,那些下人們看諾諾那簡直和自家小姐差不多,就連他也收獲了無數敬仰的視線。據說這兩個小魔星皮實不怕打,蘇十柒和嚴詡都帶不了,就連喜歡孫子的東陽長公主都頭痛。
在如今蘇十柒又懷了雙胞胎的情況下,要不是這對雙胞胎早就被送到了祖母這兒,又有諾諾死死壓著,只怕是沒空顧及他們的長公主府能被掀翻了!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到外間傳來了齊刷刷的問候聲:“九公子。”
下一刻,明明應該是剛進院子的越千秋就已經風風火火直接闖了進來。越秀一是最熟悉這位九叔的,見人此刻站住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強壓下某種情緒,他不禁生出了一種奇怪的直覺。怎麽越千秋好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果然,他就只見越千秋完全無視了嘰嘰喳喳叫人的諾諾和大雙小雙,徑直對自己的祖母大太太深深一揖道:“大伯母,我有話想單獨對您說!”
此話一出,大太太就笑道:“好,這兒就留給孩子們休息,我們去小花園裡說話。”
見大太太如此聞弦歌而知雅意,越千秋越發覺得她至少是知情者之一。他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等到隨她出了屋子,見她吩咐其他人不用跟,他就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果然,到了那秋日裡空無一人,顯出了幾分蕭瑟的小花園中,他就聽到了一聲歎氣。
“見著人了?”
越千秋隻覺得頭皮發炸,一時不禁氣咻咻地問道:“大伯母,您果然知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人之前確實安置在我這兒。”大太太這才轉身,見越千秋面色僵硬,她就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太爺把人帶回來,暫時讓我幫忙安置一下,別讓她覺得委屈,也沒說那是誰。瞧你這樣子,她應當是北燕來的?”
“爺爺居然沒告訴大伯母她是誰?”越千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見大太太那眼神絲毫沒有欺騙自己的意思,他不禁呻吟了一聲,隨即乾脆抱著頭蹲下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抓狂地說道,“爺爺他怎麽敢把她帶回家來!那是北燕越國公主……就是排行十二的公主!”
這一次,就連預感那少女恐怕身份不凡的大太太都愣住了。
她連忙把越千秋拉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問道:“此話當真?”“我騙大伯母你幹什麽!我一到北燕就和她鬧得不可開交,後來是蕭敬先在清洗了一堆宗室之後,帶我去見她,我自己也一時腦子發熱,趁機好好教訓了她一下,誰知道她反而一反常態賴上我了!”
想起當初自己覺得蕭敬先明顯是在為離開時做準備,所以和十二公主把關系鬧僵,那時候也就沒有太多想,越千秋隻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幼稚,把蕭敬先想得太簡單了。
“後來汪靖南正好要設計陷害蕭敬先,我將計就計,請了十二公主幫忙把大公主叫出來,頂替師父和蕭敬先見面,事成之後這事算是見了光,我全都承擔了下來,把十二公主撇清,本想著就這麽了斷乾淨了,離開北燕就可以清靜,可她竟追到了大吳,爺爺還把他帶回家,這叫什麽事!”
越老太爺當初是離開金陵直接去了邊鎮,以便於盡快和越影聯系,從而能夠針對任何情況及時作出反應,所以大太太哪怕身在金陵,只能得到後方那些經過層層掩飾的信息。然而,盡管越千秋說得言簡意賅,她卻依舊還是從這些話中品味出了越千秋當時在上京的凶險。
她沉默了一會兒,上前伸手把越千秋攙扶了起來,這才沉聲說道:“我相信,老太爺應該不是隨隨便便讓人接應十二公主,更不至於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人給帶了回來。千秋,你此去北燕,能夠平息兵戈,又把晉王蕭敬先帶了回來,按理說,功勞已經很大了……”
微微一頓,大太太見越千秋自嘲地一笑,她就淡淡地一笑:“但你畢竟當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和北燕皇帝,還有蕭敬先十二公主這些貴胄的牽扯太深了一些,深到金陵這兒的某些人能夠肆無忌憚地往你身上潑髒水。雖說老太爺把你塑造成了一個傳奇,但傳奇是會被人遺忘的,過失卻反而會被人不斷提起。”
“所以,你不想當北燕皇子,那麽北燕公主追著你跑過來,這不就讓謠言不攻自破了嗎?總不可能十二公主喜歡上自己的親哥哥吧?”
越千秋呆呆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大太太,隻覺得老太爺這麽看重這位宗婦長媳實在是有道理的。躊躇了片刻,他確定四周圍沒有人,就低聲把今天在垂拱殿中,蕭敬先的要求和皇帝的態度給說了,結果,大太太在最初的詫異過後,竟是笑了起來。
“不過是蕭敬先讓你叫一聲舅舅而已,你叫就是了。反正十二公主跟著你跑過來了,有她這個叫晉王舅舅的北燕公主在,你叫蕭敬先舅舅,那不是也很順理成章嗎?半真半假,似真似假,這遠遠比讓別人覺得你是北燕那位小皇子來得自然。”
沒想到連大太太也這麽說,越千秋登時哭笑不得:“可我對十二公主半點意思都沒有……”
“她跑都跑來了,你對她沒有意思,難不成還能立時三刻把那個倔丫頭送回北燕去?你身邊那麽多少年豪傑,你要真不喜歡她,暗中撮合她和誰成事,這還要我教你嗎?”
聽到這裡,越千秋終於如夢初醒。他使勁敲了敲腦袋,喜笑顏開地說:“多虧有大伯母你在,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總算是找到了一條路。都已經回到金陵了,哪怕有再多的人坑我,難不成還能比當初在上京的時候更艱難?我走了,回頭再來好好向大伯母你說話!”
見越千秋以一種比來時更加快的速度飛也似地離開,大太太佇立良久,臉上笑容一點一點斂去,卻是再也沒有剛剛在越千秋面前舉重若輕,化繁為簡的從容。
她能夠微微察覺到,纏在越千秋身上那一條一條的各種因緣之線,在這樣的層層牽扯之下,哪怕這個孩子早就不是越府之中被人視作為野種的棄嬰,可還是顯得風雨飄搖。
“老太爺, 你到底想要千秋變成什麽樣子?”
大太太內心的呼聲,越千秋暫時沒辦法聽到。然而,大太太的那些判斷和建議,他卻切切實實都聽進了心裡。重新回到親親居之後,他確定自己放在床上的十二公主還沒醒,就自己找了套衣裳換上,隨即就拉上簾帳,吩咐人叫來了徐浩和安人青。
安人青倒是來得很快,見著他一副若無其事,仿佛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光景,但徐浩就不一樣了。足足好一陣子,這位越千秋名義上的侍衛長,實際上越府年輕一代的武學老師,這才姍姍來遲,頭髮和臉上全都沒擦乾,顯然被扔麵粉之後收拾起來不那麽容易。
越千秋似乎沒看到徐浩的狼狽,也沒有追問之前兩人之間的那點小紛爭,直截了當地說:“安姑姑你給我帶上床上躺著的那位睡美人,徐老師親自去駕車,我們去拜訪一下晉王。”
晉王蕭敬先今天和越千秋嚴詡等人共同進城,後來還一道去了皇宮,此時越千秋竟然又要出門去見人,徐浩不由自主地和安人青交換了一個眼色。等發現兩人這默契太足,他方才趕緊別過了頭。
而安人青為了緩解尷尬,更是故意笑著打趣道:“喲,公子長大了,床上竟然還會有什麽睡美人?”
她一面說一面乍著膽子上前,等床前簾帳,發現那個躺著的少女赫然是曾經去大太太那兒接諾諾的時候見過的,號稱大太太遠房侄女的那位,她方才大吃一驚地看向了越千秋。奈何越千秋沒有向她解釋的意思,只是用毋庸置疑的神態揚了揚下巴。
“準備好就走,回頭我還得回來補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