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進了垂拱殿,越千秋還是難以忘記小胖子那時候在聽到陳五兩的話之後,震驚到失神、失落,隨即又變得難以置信,險些沒有遮掩住那惱火和憤恨的眼神。相形之下,同樣被摒棄在外的李崇明則是要顯得從容得多,只是恭恭敬敬回答了一聲臣遵旨。
顯然,李崇明比小胖子把位子擺得正。可如果他是小胖子,也確實有點難忍。明明讓人親自去接,把人接回來之後卻又卸磨殺驢把人打發到旁邊,就算是兒子那也實在扔得太快了!
帶著這種狐疑,當踏入垂拱殿的時候,見大吳那位皇帝竟是笑著親自起身相迎,越千秋一面暗歎當皇帝的沒有一個是省油燈,一面非常自覺地悄悄躲到了最後。奈何陳五兩直接守在了門口,這偌大的地方統共就只有四個人,他就算再閃,怎麽可能避過皇帝的目光?
“千秋,大功臣回來了,躲什麽躲?朕還會吃了你嗎?”
越千秋沒想到皇帝還沒和蕭敬先打招呼,就先逮住了自己。他訕訕地從嚴詡背後出來,上前躬身行過禮,還沒想好開口說什麽,就只聽皇帝開口說道:“你到北燕都尚且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談,慷慨激昂,怎麽一回來就文靜了?還不給朕介紹一下你舅舅?”
聽到皇帝這絕對無厘頭的話,越千秋險些臉色都崩了。他直起腰來,悻悻說道:“皇上您是一國之君,怎麽沒事也聽這種捕風捉影的話?那就是在北燕叫著玩兒耍人的,我哪裡有晉王殿下這樣厲害到了不得的舅舅?我又不是北燕皇子!要我真是,我還回來幹嘛?”
蕭敬先仿佛沒覺得這君臣倆說的人就是自己,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看熱鬧。然而在心裡,他卻真真切切地體會到越千秋之前說在南邊過得逍遙自在是什麽意思。不過是大臣收養的孫子,還不是親生的,在皇帝面前卻能如此說話,怎不是得天獨厚?
“連玩笑都開不起的臭小子,朕真是白疼你了!”
見皇帝指了指越千秋,笑罵了一句,隨即就看向了自己,蕭敬先這才從容舉手行禮,可這大揖禮尚未行完,他卻只見一雙手伸過來,穩穩將他扶起。那一刻,他不由得想,如果自己在這距離暴起出手,誰能相阻?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在北燕被評為懦弱無能,不能馭下的南吳皇帝,也算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了。誰能有如此膽色就這樣不帶侍衛,單獨接見一個不久之前還是敵國親王的人?
蕭敬先順勢站直了身子,這才發現一旁的嚴詡渾身繃緊,顯然是擔心自己有什麽不軌的舉動。反而是一旁的越千秋沒好氣地瞪著他,那分明並不是提防的仿佛是在說,我被罵都是你害的。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微微低頭道:“陛下如此厚待,實在是愧不敢當。”
“晉王能夠拋下在北燕的榮華富貴,不遠萬裡來到金陵,朕就算是再厚待十倍百倍,也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歡欣。朕之前聽人說,北燕天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故而徐厚聰在南邊不過是一個區區草民,帶著神弓門弟子投了過去,先是神箭將軍,如今更是位居禁軍左將軍。”
坦然說著稱讚北燕皇帝的話,統治著南邊的這位君王輕輕歎了一口氣。
“朕又何嘗不想像他那樣隨心所欲地用人?但我朝立國的根本就是制度,雖說這些制度有好有壞,但要更改,動搖的便是我大吳的根本,所以朕不可能任憑喜好用人。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人拿千秋的爺爺來舉例子,說他屢次超遷,又並非科場出身,有違制度。”
皇帝一邊說,一邊親自把蕭敬先請到禦座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這才含笑說道:“可越相的履歷是吏部存檔,任何人都能打探清楚的,功勳顯著,所以別人也就隻敢在背後說說。就好比晉王你在北燕雖是國戚,這王爵卻也是憑功勞得來!但功勳重要,你此行南奔,對我大吳的作用更重要。朕若不禮遇,今後哪裡還會有北人投吳?”回到禦座上的皇帝衝著越千秋招了招手,見人無可奈何地磨磨蹭蹭上前,他就把人拉到身邊說:“千秋也算是朕看著長大的,所以他哪怕是開玩笑似的叫過你舅舅,朕也就把晉王你當成自己人看待。你在固安城對北燕天子說的話,朕已經聽說了。”
他頓了一頓,隨即看向了嚴詡:“阿詡一直在朝都只是兼一個閑職,說起來都是朕這個當舅舅的對不起他。如今你要找你姐姐和你外甥下落的這件事,朕覺得,其他人去辦,你恐怕也信不過,請阿詡出馬,想來是最合適的。他是千秋的師父,又是玄刀堂掌門,不是朕誇口,為人爽直正派,最合適不過。”
步步為營,句句入理,如果小看這位評價不高的南朝天子,那就真是上大當了!
瞧見越千秋呆在南吳皇帝的身邊,滿臉不自在的模樣,等聽到皇帝讓嚴詡負責此事,卻是瞠目結舌,顯然意料不及,蕭敬先不由得再次提高了幾分對皇帝的評價,隨即便站起身來,深深行禮下拜道:“陛下厚恩,蕭敬先無以為報。今後若有差遣,臣無不從命!”
“快去把你舅舅攙扶起來!”
聽到皇帝還這麽叫,越千秋本能地嘀咕道:“他要是我舅舅,還用我師父幫他找外甥嗎?”
說歸說,越千秋還是依言上前,可攙扶蕭敬先的時候,人卻紋絲不動。他愣了一愣之後發狠似的拽了拽,發現依舊拽不動這家夥,他不由得在蕭敬先面前蹲了下來,瞪著這家夥的後腦杓沒好氣地喝道:“皇上都已經讓師父幫你找人了,你又搗什麽鬼?”
皇帝不禁莞爾,隨即溫言說道:“朕此前讓人捎過去的話,晉王應該都聽說了,朕絕不會食言。如若你還有別的要求,還請盡管直說。”
“那臣就直說了。”蕭敬先這才直起了身子,見越千秋索性盤膝坐在他身邊,他用眼角余光瞥見了這小子那警告的眼神,便收回了視線,沉聲說道,“陛下既然知道,千秋叫過臣舅舅,臣希望能夠將錯就錯,暫時就這樣繼續。”
見皇帝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一旁的越千秋則是氣得鼻子都歪了,嚴詡張口仿佛想說不行,蕭敬先就搶在前頭說:“臣當然知道,千秋未必就是臣要找的人,可外間流言蜚語既然無法禁絕,索性就大大方方這麽展示出去又如何?更何況,為免有人心懷叵測給臣弄出個外甥來相認,還不如讓千秋暫時頂著這個名頭更合適。至於暗中尋訪,則依皇上所言,交給嚴大人。”
越千秋就知道蕭敬先鬼主意多多,此時不禁恨得牙癢癢的:“都到金陵了,我憑什麽給你外甥背鍋!”
“就憑你妾身未明。”蕭敬先不動聲色地反擊了回去,見越千秋頓時僵在了那兒,他就好整以暇地說,“既然你的身世連兩朝天子都沒查出個所以然,更何況尋常官員百姓?糊弄一下普通人足夠了。再說,對於吳人來說,堂堂北燕皇子卻願意當吳人,未必不是美名!”
“可你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自從你在北燕叫過皇上阿爹,叫過我舅舅,你就已經在火上烤了!”
牙尖嘴利的越千秋很少在人身上吃虧, 就連越小四他也不怕,除卻越老太爺,他唯獨對著蕭敬先總覺得無處下口。此時此刻,他一怒之下直接站起身來,氣咻咻地叫道:“這是金陵,不是北燕,我已經幫你挺多了,你別想再坑我!總而言之,我沒有舅舅,這事門都沒有!”
撂下這話,越千秋轉身對著皇帝一躬身,直接大步流星地出了門。直到這時候,剛剛一直都沒什麽機會說話的嚴詡方才看看皇帝又看看蕭敬先,歎了口氣說:“皇上,晉王說的這件事,我也不同意。我去看看千秋,他難得這麽生氣,難免會招惹出什麽事情來!”
見嚴詡竟是行過禮後匆匆就走,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自己和皇帝兩個,蕭敬先扶著膝蓋站起身之後,慢條斯理地彈了彈衣角,這才淡淡地笑道:“沒想到皇上如此放心臣一個曾經的敵國親王。您就不怕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嗎?”
“朕當然怕。但朕更知道,國士無雙,晉王並不止別人都知道的那點本事。你一直都用狂狷的一面示人,何嘗不是隱藏自己?”皇帝深深凝視著蕭敬先的眼睛,沉聲說道,“你剛剛這個要求,朕會盡力說服千秋。明日大朝,朕會正式封你晉王,太子太師,武英館山長。”
見蕭敬先那鎮定自若的表情終於一變,皇帝便再次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朕比不上你的姐夫雄才武略,氣吞山河如虎,但朕知道,用人不能全憑喜惡,喜歡的人要用,討厭的人也要用,喜歡聽的話要聽,不喜歡聽的話也要聽。朕用你,便是為了有朝一日,南北合一,那條南北之間數千裡的邊境線上,不再日日兵戈,天天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