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霸州城百姓的心目中,最近這段日子絕對是平生最驚喜的時刻。因為不但本朝絕無僅有的太子勞軍居然發生在了霸州城,而且堂堂太子竟然親自署理太守,平日裡也常常親自過問某些大事,甚至還親自審問過幾樁案子。
而當太子詹事,那位越相長子也到了霸州之後,竟然接過了太守大印,代替了太子署理太守。至於巡視軍中時曾經在街頭露面的太子殿下,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悄悄偷窺過面容之後,轉頭就信誓旦旦地對錯過的人們大肆吹噓,咱大吳太子殿下面相貴不可言,簡直是天人下凡。
於是,之前關於太子身世的流言反而起到了反效果甚至有人在背地裡大肆議論,咱皇帝陛下可真是能耐,連北燕皇后都能與之春風一度……
而現如今,被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的小胖子,卻褪去了人前那威嚴之色,無精打采地趴在軟榻上,連挪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嚴詡沒來,蕭敬先走了,他少了兩個老師,可越大老爺卻是比那兩個加起來都更像老師的人!
要知道,之前他是把所有事情交給那些竺汗青推薦,他最終錄用的幕僚,自己只是充當一個蓋章的作用,就這樣也累得夠嗆。
可越大老爺署理太守之後,在他原本大多蕭規曹隨沒有大改動的主政基礎上,卻是大刀闊斧變革,而且常常打著他的名義深入一線,清理官吏隊伍,幾個幕僚都對那位詹事大人敬若天人。而越大老爺還兼顧他的課業,兼顧太子詹事府的隊伍,同時分神關心太子衛率府。
然後,本來還比較悠閑的他,每天日程表被越大老爺定得滿滿當當。
“越大人他就不知道累嗎……”小胖子打心眼裡哀嚎了一聲,隨即就悶悶不樂地想到,都已經第十六天了,蕭敬先和越千秋的消息一直都斷斷續續,越千秋更是和從前到北燕那次一樣,根本就連一封信都沒有。哪怕知道人是為了隱秘起見,可他還是覺得非常不安。
就在小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兩個熟悉的聲音。聲音並不大,發現是慶豐年和小猴子,他原本還不大在意,可很快,他就聽出兩個人竟然是在爭吵,這下子,他不由得翻身一骨碌坐起,凝神側耳傾聽。
“讓我進去!慶師兄,你知道那個消息代表什麽,萬一越九哥有個三長兩短呢?”
“你給我站住!你只是在外頭偷聽了個大概,怎麽就急得亂了方寸?聲音小點,你知道的,太子殿下最近被越大人勸諫做這個做那個,好容易才能打個盹!”
“可晉王殿下都已經被抓了……”
原本還只是坐起來的小胖子倏然色變,他甚至連鞋子都顧不得穿,一躍下地之後就赤著腳直接奔到門口,一把拉開了門。
見慶豐年正捂著小猴子的嘴,死命把人往外拖,他不禁怒從心頭起,伸手怒指慶豐年喝道:“站住,把小猴子給我放開!小猴子,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怎麽一回事?”
見慶豐年一愣松手,小猴子頓時為之大喜,整個人直接竄到了小胖子面前,眼淚汪汪地說:“太子殿下,我親耳聽到的,北燕南京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晉王殿下失手被擒,千秋……”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隻覺得尾椎骨猛然炸起一股涼意,緊跟著,那冷冰冰的感覺瞬間蔓延全身。嚇了一跳的他還以為那是慶豐年在一怒之下的殺機畢露,可很快他就發現,慶豐年壓根不在自己的身後,而是好端端地站在旁邊怒視自己。
這下子,小猴子立時醒悟到背後不是越大老爺,就是周霽月。然而,想到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就豁了出去,梗著脖子說道:“千秋雖說逃過一劫,可他還在南京城,而北燕那個偽帝已經帶著兵馬出來平叛了,如果不是證明了大局在握,會這麽大張旗鼓嗎?再說,晉王殿下都被抓了,萬一千秋冒險去救他呢?”
“夠了!”
此時此刻,一個聲音卻是直接在小猴子身後響起,同時一隻手舉重若輕地扣住了他的肩膀。小猴子使勁掙扎了一下,到底還是沒能擺脫那鉗製,可到底還是不甘心地問道:“周宗主,你就真的不擔心千秋嗎?他雖說嘴裡對蕭敬先很凶,可誰都知道他很仗義的……”
“我當然知道千秋很仗義,但你之前只是偷聽了一鱗半爪,就直接跑到太子殿下面前嚷嚷,實在是太莽撞了!”周霽月一隻手仍然扣在小猴子肩膀上,口氣雖說和臉色一樣一如既往地平靜,但她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平靜。她抬起頭看了一眼滿臉惱怒的小胖子,隨即沉聲說道,“慶師弟,你把袁師弟先帶下去,既然出來了,衛率府有衛率府的規矩,容不得他胡鬧。”
慶豐年連忙上前來,一把拽住了小猴子的手往外拖,而小猴子原本還想嚷嚷,等被慶豐年拖了幾步,發現旁邊赫然還站著面色鐵青的越大老爺,他到了嘴邊的話頓時被嚇了回去。
周霽月就算眼下口氣嚴厲一點,事後卻很可能輕輕放過他,可越大老爺……他之前剛剛抵達霸州後的第一天,就把他們這些出身武英館,如今卻改叫東宮侍衛的少男少女們全都召集了過去,然後唾沫星子亂飛地訓導了他們整整一個時辰,偏偏都是不容駁斥的大道理!
小胖子雖說心底憋了一腔邪火,然而,小猴子被慶豐年拖走,他到底並沒有出言阻止,甚至還打手勢把院子裡站著的其他幾個侍衛給暫時支開了。等到現場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他才突然頭也不回轉身走進了屋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居中的主位上。
當越大老爺和周霽月一前一後進來之後,到了霸州之後一貫顯得脾氣很好的太子殿下第一次狠狠拍了扶手,甚至沒顧得上力氣用得太大,震得手生疼。
“千秋和晉王到底怎麽樣了,誰來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答案?”小胖子毫不掩飾我很生氣的表情,那眼珠子瞪得如同銅鈴,語氣更是一改平日的客氣,“你們攔著小猴子,可以,但你們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我最恨的就是每次都被人當傻子,每次都被人瞞著!”
還沒等越大老爺說話,周霽月生怕他一開口說出一堆大道理,立刻搶在了前頭:“太子殿下,小猴子之前只是偷聽到了嚴將軍派回來報信的人和我說話,所以他的消息並不準確。事實上,我和越大人並不打算瞞著您。事情很離奇,進展詭異,也許即將影響霸州。”
“所以,我本來就是帶著嚴將軍的信來見太子殿下的。”
小胖子微微一怔,雖說一張臉還是硬梆梆的,但口氣卻緩和了下來:“信呢?”
見周霽月直接把信雙手呈了上來,小胖子盯著她的眼睛,突然一把搶過了信,可隨即他卻不忙著看,而是似笑非笑地說:“信我一會兒慢慢看,周姐姐你先說說,到底南京那邊發生了怎樣的事情,竟然不但離奇詭異,還會影響到霸州?”
周霽月再次用眼神製止了想要開口的越大老爺,不慌不忙地說:“太子殿下,事情是這樣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霽月跟越千秋那麽多年交道打下來,早就把他那說故事的本領學了個十足十,此時根據嚴詡的信,以及她了解的越千秋和蕭敬先那個性,硬生生把故事演繹得跌宕起伏。
當說到蕭敬先被擒前後的經過以及越千秋的突圍,蕭敬先在地牢中見了齊宣之後,突然發生的那場把兩人全都陷了進去的爆炸,她明明不曾目睹,嚴詡也在信上語焉不詳,可她偏偏卻渲染留守府中其他人的驚慌失措,以至於小胖子最後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
“停,停!你讓我緩緩,讓我先松口氣!”
小胖子大口大口喘了好一陣子,最終按著胸口平複了呼吸,卻是不敢再聽周霽月說下去,連忙低下頭來拆開手上的信函,一目十行先看了起來。然而,讓他大失所望的是,嚴詡那封信言簡意賅,和周霽月剛剛說的情節完全沒辦法比,甚至連結果都是不確定的。
蕭敬先死活不知,而越千秋則是留在南京城打算把人找出來……
這算什麽?這是想要急死他嗎?
小胖子氣急敗壞地一跺腳站起身,目光卻被嚴詡的最後幾句話吸引北燕偽帝業已蠱惑南京兵馬隨其平叛出征,若能克複永清、固安、安次三城,則極可能揮師南下,進犯霸州。
他猛地抬起頭來瞪著周霽月,字斟句酌地問道:“晉王明明是去和徐厚聰見面,可最終卻煽動了南京兵馬,最後還賣破綻坑進去徐厚聰,自己又失手被擒,然後等齊宣到地牢裡去審他的時候,他卻又用一場爆炸把自己和齊宣一塊埋了進去……這一切是不是就為了讓北燕偽帝有機會親征?”
嚴詡在信上沒說自己的判斷,而剛剛周霽月在講故事的時候,卻已經不知不覺把她的判斷和喜惡傾向代入了。此時聽到小胖子這般問,她卻不禁沉默了下來。而這一次,答話的是越大老爺:“不管晉王初衷如何,如今北燕偽帝確實正揮師南下。”
越大老爺沒有在意小胖子那有些凶狠的眼神,語調和此刻他的臉色同樣平淡:“固安、永清、安次三城,如今只剩下永清一地尚未克複,其余兩城都是望風而逃,北燕偽帝馬到功成,志得意滿。如果永清也撐不住,那麽快則七八日,慢則十天半個月,霸州烽煙將起。”
小胖子這才跌坐了下來,一時心亂如麻。好一會兒,他這才聲音乾澀地說:“晉王這樣不惜以身犯險,就是為了把偽帝釣出來,既然如此,那三座之前曾經傳檄指斥偽帝的城池守不住才是正常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連場不戰而勝,偽帝就不會志得意滿,就不會想著拿下霸州,再把我這個大吳太子捏在手裡,於是立威天下。”
周霽月瞧了一眼越大老爺,見其面色沉靜,一言不發,她最終也壓住了那激蕩的心情。
“所以,晉王是想用一個好大喜功,驕傲自滿的偽帝,加上一群驕橫的兵馬,來檢驗一下我這個大吳太子的成色,檢驗一下霸州軍的成色?很好,那就勞煩越大人去請劉將軍過來議事。如果真的大戰將起,那麽有必要從現在開始,霸州城戒嚴,預備好接戰!”
小胖子一口氣說完這些,見越大老爺鎮定自若地行禮答應,隨即徑直告退了出去,他見周霽月依舊站在那裡,面上分明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怔忡,他不由得苦笑一聲道:“現在,周姐姐你有沒有後悔不曾跟著千秋和晉王一塊去北燕?”
周霽月能想到小胖子會問出這麽一個問題,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足足好一會兒,她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再選一次,我還是一定會留下。除非太子殿下當初不要給我那個太子右衛率的名頭,也不要把殺了樓英長歸功於我,不要讓皇上給了我那樣一個過高的爵位,那樣的話,我才可能心安理得地追著千秋去北燕。”
“更何況,如今霸州眼看大戰將起, 太子殿下要遭遇的危局,絕對不亞於千秋和晉王。這時候,武英館其他人都在,我怎麽能走?”
小胖子頓時微微動容,耷拉的腦袋不知不覺就漸漸昂起。他盯著周霽月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擲地有聲地說:“好,不管晉王他搞什麽鬼,我們先在霸州解決好這一局再說!之前他們兩個就說過不會輕易死的,我也相信他們能囫圇完整地回來,到時候,我要好好審他們!”
他說著便齜了齜牙,竭力露出了一個凶狠的表情:“到那時候,我會讓他們兩個知道,我發起火來是很可怕的,管叫他們今後絕對不敢自作主張!”
聽到小胖子這表決心似的宣言,周霽月不禁莞爾。她微微沉吟了一會,隨即開口問道:“按照嚴將軍的信,他應該會伺機刺探南京軍動向,而霸州駐軍不滿萬,太子殿下可決定好了,在軍情急奏的同時,是否要向鄰近州縣求援?”
“不求援。”小胖子不假思索地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霸州乃是北境最有名的堅城之一,城中糧食又充足,兵強馬壯,即便人少,堅持一年半載也不成問題。孤倒要看看,北燕那個偽帝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