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斬釘截鐵的一句不可能,皇帝同樣失神了片刻。他同樣沒有想到,在越太昌根本就沒有來得及見越千秋,更不要提解釋說明什麽的情況下,越千秋仍然能對這位爺爺有如此信賴。他盯著越千秋看了好一會兒,見其眼中滿是沉靜的怒火,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當年的真相,別說是你查個十年八年,朕和你爺爺追查了少說也有十幾年,也不能說盡皆掌握。”
他說著就掃了一眼滿臉怔忡的小胖子,淡淡地說道:“否則,朕也不會讓四郎去霸州那麽遙遠的地方。朕曾經對越相說,事到如今,朕既然沒有親生兒子,又一直都把四郎當親生兒子似的養了十幾年,不管他是否朕的骨血,終究比那些侄兒侄孫之類的外人更親近。”
這下子,小胖子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那張臉變得猶如白紙一張蒼白,身體甚至在微微顫抖。他早就預料到,所謂被皇后放逐到冷宮的安妃生子恐怕只是一個幌子,如今親口被皇帝挑明這一點,饒是他事先做好無數心理準備,仍然有些難以接受。
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父皇明著告訴他,他才是自己人,如李崇明之類的全都是外人。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父皇衝自己微微一笑:“畢竟,就和千秋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拒絕北燕皇帝的一樣,沒有證據,那就未必是真相。既然沒有證據說四郎一定不是朕的兒子,朕若是因此動搖,豈不是白白讓外人佔了便宜?”
“更何況,四郎在霸州城中做得很好,證明了他的才能和氣度。這是朕把他放出去的時候,最想看到的東西。多少君王自己勵精圖治,也還算是賢明,可大好江山就硬生生在子孫手裡敗落,朕雖說從來不認為聖明,可也不希望把天下傳承給一個沒能耐的敗家子。”
越千秋見小胖子感動得什麽似的,雖說不知道這小子是真情流露,還是有些做戲的成分,他沒好氣地輕哼一聲,但到底還是執著地問道:“皇上能這樣對太子,那天下軍民就能放心了。可您還沒有回答我,當初那個死了的婦人,到底是誰?”
“至少絕不是丁安。”皇帝終於開了口,“四郎被送進宮,是建真安排的,她收留了帶著孩子,身受重傷的丁安。而後來丁安由你爺爺安置在一處安靜田莊,她的兩條腿已經斷了,而那些文武皇后的遺筆,從她的手裡,經由你爺爺的渠道,一次次送往北燕蕭敬先的手上。唯有這一次,你爺爺把丁安親自送去了北燕。”
見自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越千秋只是皺了皺眉,面色卻依舊顯得很冷靜,皇帝瞥了一眼自己那個急得抓耳撓腮的大胖兒子,突然覺得小胖子作為兒子確實不壞。越千秋是機靈百變,該直接的時候率性直爽,該冷靜的時候鎮定自若,可要是有這麽一個兒子……
也許他的疑忌之心根本就壓不下去!
小胖子自然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想什麽,只知道父皇一直都在看著越千秋。生怕父皇因為越千秋這實在太過冒犯的言行而震怒,他連忙在旁邊插科打諢地說道:“怪不得之前那個康樂口口聲聲嚷嚷什麽都是丁安說的,原來父皇和越老相爺事先如此高瞻遠矚……”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越千秋突然側過頭來瞧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滿是鄙視。這下子,他頓時老大不高興地回瞪過去一眼。我這麽千辛萬苦,還不是為你著想?
可緊跟著,他就明白,越千秋的鄙視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他馬屁拍到了馬腳上!
就只見皇帝臉色微微一沉,隨即才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丁安的事情是越相布置的,朕事先並不知情。事實上……朕當初並不知道,送四郎進宮的那個人,居然是建真私底下安排的。如果換成別的姐妹,朕如今知情必定要懷疑其用心,可建真……唉!”
越千秋本來正在瞅滿臉窘色和惶恐的小胖子,心想讓你小子亂說話,可當聽到皇帝後半截話時,他那一顆心卻不知不覺提了起來。
身為帝王,沒有一個不是多疑的,如果不是東陽長公主把玄龍司交給了嚴詡,自己不管事了,而嚴詡又主動把玄龍司的職能定位在對外諜報作戰,剝離了一乾密探,再加上嚴詡性子一直都挺我行我素的,不是進官場當權臣的材料,只怕皇帝眼下根本不是這個態度!
只不過,他也借此確證,爺爺和長公主在有些事情上確實是瞞著皇帝自作主張!
因此,他立時開口說道:“既然丁安還活著,如此一來,之前影叔曾經帶我去半夜挖過的那座墳,埋著北燕文武皇后的可能性就應該很高了。有皇上這番話,接下來我少不得要去找爺爺問個清楚,我不在乎有些事他瞞著我,但該告訴我的事情,他必須得說!”
小胖子剛剛說錯話,心裡正不得勁呢,此時忍不住就譏諷道:“要是越相不肯說呢?”
“那我就帶著他兒媳婦和孫女離家出走,讓他兒子一個人打光棍去!”
越千秋哂然一笑,撂下了擲地有聲的恐嚇。見小胖子聞聽此言那表情猶如見了鬼似的,而皇帝則在片刻的驚愕過後哈哈大笑,他這才若無其事地說:“總之,多謝皇上把知道的都告訴了我。話說我那便宜老爹和蕭敬先十二公主他們都到了,您真的打算拖到明天再見?”
剛剛越千秋還咄咄逼人,現如今還沒問出多少東西就戛然而止,而且還飛快地岔開了話題,小胖子隻覺得整個人有點懵。而且,越千秋剛剛的放話實在是出乎意料,他不得不琢磨那個從小到玩到大的家夥說什麽離家出走會不會是認真的。
此刻他偷覷了一眼皇帝,就只見自己的父皇仿佛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似的,明顯在那出神。可不過須臾,他就只見父皇竟是回過神來,溫和地對自己笑了笑:“四郎,你覺得朕應該先見誰?”
小胖子哪曾想父皇竟然會征求自己的意見,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要說全憑父皇決斷,可是話到嘴邊,他卻意識到自己眼下不是普通皇子,而是太子,不由得立時冷靜了下來。他低下頭來沉吟了一會兒,終於有了主意。
他抬起頭來,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如果父皇如今暫時不打算對北燕用兵,卻要追究之前霸州之戰,那麽應該先見越國公主,至少聽聽她怎麽說。看看她是過來做個樣子的,還是真的有誠意能夠拿出相應的條件,又或者是打算借助我大吳的力量幫燕太子穩固權位。”
他頓了一頓,見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不禁精神大振,繼續往下說道:“但如果父皇更重視功臣,那麽應該見一見越四爺。他在北燕多年,苦心孤詣做了不少事情,連妻兒都送回了金陵,自己孤身一人在北燕出生入死,也該召見他好好撫慰一番。”
“看來,你是覺得朕不應該先召見蕭敬先了?”皇帝冷不丁一個反問,見小胖子臉色刷的一下白了,而越千秋反倒是若無其事,他就淡淡地說道,“你剛剛說得固然沒錯,但要知道,你能夠建立讓天下人都齊聲讚頌的功勳,歸根結底,是因為蕭敬先。”
小胖子何嘗不知道,是蕭敬先之前拉了北燕南京留守“同歸於盡”,讓好大喜功的六皇子領軍出征,結果在霸州城下碰了個頭破血流,送給了他第一樁大功勞;然後又在北燕皇帝大軍突襲中挑唆了一場內亂,而後讓吳軍能夠順利趁虛而入,讓他得以再建功勳。
可蕭敬先並不完全是為了他,更多的是為了誘出那位北燕皇帝,是為了逼迫所有當事人齊聚一堂,問出當年真相。這從蕭敬先之後突然讓人倒戈保護北燕皇帝就能看出來。他可以因為個人立場原諒這種反覆無常,可別人明顯不能……而在他看來,父皇更是不會寬恕的!
所以,他才故意不提蕭敬先,沒想到連這個都被父皇看穿了。他掙扎了一下,最終把心一橫,索性垂頭不語。而皇帝拿眼一掃,目光略過了沉默的他,轉而看向了越千秋。
面對這樣明確的征詢,越千秋言簡意賅地說:“皇上如果真的難以取舍,那麽很簡單,乾脆先接見一下隨侍太子殿下的諸侍衛親軍和太子衛率府的各位好了,此次大家也多有死傷。反正之前陳公公已經吩咐過,說是皇上明天再接見余下各位,那不是兩全其美?”
說到這裡,他又仿佛自說自話似的低聲嘀咕道:“晾一晾某些人也不是什麽壞事。”
“你呀你呀!”皇帝忍不住啞然失笑,隨即就從善如流似的微微頷首道,“既如此,朕就接見一下這次隨同四郎建功立業的小英雄們!”
當越千秋笑容可掬地領了皇帝的吩咐,出去通知眾人前來入謁之後,仍舊有些腦子打結的小胖子終於清醒了過來,意識到眼下只剩下自己一個了。他有些惶恐地抬起頭來看著父皇,發現父皇的手微微招了招,他就連忙上了前去。
皇帝右手邊那個最靠近的位子,往日只要沒有意外,那便一定是他的,可這一次他卻不由自主地地遲疑了片刻,這才最終跨了最後一步。才一站定,他就聽到了一個很輕的聲音:“跪下吧。”
小胖子隻覺得腦際一炸,可一貫的本能還是驅使他想都不想就屈膝跪了下來,心中卻覺得極其委屈。可緊跟著,一隻寬厚溫暖的手就在他的頭頂心摸了兩下。
“你如今已經長得太高了,朕坐著的時候連你的肩膀都夠不著,更不要說你的腦袋。”察覺到自己手下的那個腦袋似乎變得僵硬而呆滯,皇帝就微微笑道,“怎麽,本來還擔心朕是趁著千秋不在,狠狠罵你,甚至教訓你一頓?”
小胖子隻覺得喉頭髮澀,鼻子發酸,好半天才迸出了一點點聲音:“我只是高興……”
“打從朕收拾嘉王開始,就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果你這次在霸州真的一事無成,甚至於死了,朕就算被人罵沒眼光,不會養兒子,甚至是混淆血脈,替別人養兒子,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咽,然後把李崇明當成繼承人培養。從這一點來說,四郎,你做得好,不但鞏固了你自己太子的地位,也讓朕能夠揚眉吐氣。”
小胖子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會從這個角度說事,原本就哽咽的他竟是一個沒忍住,直接膝行過去抱住了父皇的膝蓋,眼淚奪眶而出。尤其是當他察覺到一隻手在後腦杓上摩挲的時候,眼淚就掉得更厲害了,聲音更是斷斷續續。
“父皇……父皇,我真的怕極了……我不怕死……就怕你不要我了……”
被小胖子這麽一哭,皇帝不禁也覺得眼眶微微發紅。但他到底是這麽多年君臨天下的天子,有過任人擺布如同傀儡一般的日子,也有過不能盡伸志向,只能默默旁觀大臣爭權奪利的日子。好容易積蓄夠了實力,卻因為子嗣問題而有眾多宗室虎視眈眈……
所以, 他沒辦法接受一個如狼似虎的嗣子又或者嗣孫,但同樣沒辦法接受一個毫無能力,性格又有缺陷的太子。從這一點來說,現在他可以算是快接近成功的終點了。
“你現在還是儲君,還能對著朕哭一哭,但日後等你成了天子,卻是連一個哭的人都找不到了……朕當初不知道越太昌早就了解朕身份的時候,對他訴過苦,可一旦彼此相識相知,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所以,你比朕幸運,一來遇到了千秋,二來,你們能互相容忍。”
小胖子這才稍稍直起腰來,發現自己直接把父皇的衣衫下擺都給哭濕了,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隨即又小聲嘟囔道:“有時候我真是恨得想揍他,只可惜打不過。可現在他真的成了那個樣子,我又覺得挺過意不去的……他這家夥嘴毒心軟,我就當忠言逆耳利於行唄!”
從大胖兒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表態,皇帝不禁莞爾。等到眼見小胖子眼睛紅腫,他沒有示意其去打水冷敷,而是認真問了霸州一戰中的重重內情和細節。就這樣父子倆一問一答,足足過了許久,他們就只聽外間傳來了越千秋的重重咳嗽聲。
“皇上,諸侍衛親軍和太子衛率府的各位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