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密林深處一座小屋中,戴展寧盤膝而坐,竭盡全力地調息,可無論他怎麽想忘記之前的那連場拚殺,可當睜開眼睛,看到角落中那個氣息奄奄的親兵,還有那兩個渾身浴血,正在彼此為對方包扎的親兵時,他還是忍不住狠狠握緊了拳頭。
前一次從北燕千裡迢迢返回金陵,路上說是異常艱險,但因為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的那個幫助者找的是越千秋那位逃家的便宜老爹打點安排,人家又在邊境上有些能力,所以他和劉方圓看上去蓬頭垢面,其實卻沒有受到太大的驚嚇和損傷。
可這次卻不同,那個帶頭劫殺他們的人心狠手辣,縱使對他多有留情,也只是為了保命,仿佛他哪怕半殘隻留一口氣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他乾脆豁出去,直接用命去拚,只怕根本連眼下這一口喘息的機會都不可得!
劉國鋒,那家夥是真的哪怕成為武林公敵……不,天下公敵都無所謂了!
“公子……”一個親兵一瘸一拐地上了前來,想要行禮時,卻只見戴展寧一下子跳將起來攙扶了他。他沒有繼續動作,咧嘴笑了笑,隨即又因為剛剛的動作牽扯了傷口,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即才開口說道,“我們商量了一下,大家一致決定,公子不如換一下衣裳……”
“不用說了!”戴展寧想都不想就打斷了他的話,見除卻地上那個沒法起身的重傷員之外,另一個人也艱難起身往他這邊走來,他就搖了搖頭說,“你們小看劉國鋒了。之前阿圓之所以能逃出生天,就是因為喬二哥喬裝打扮成阿圓,暴露之後他就險些被惱羞成怒的劉國鋒殺了。上了一次當之後,劉國鋒怎麽還會上第二次當?”
見兩個人還想再爭,戴展寧突然隱隱察覺到什麽,眼中寒芒一閃,繼而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送死也不能是毫無意義的犧牲,否則你們想讓我今後活著卻時時刻刻受煎熬嗎?我之前已經對劉國鋒說了。他若是一意孤行,我在最後關頭自盡卻還是辦得到的,到時候,他在大吳是喪家之犬,北燕那位霍山郡主也絕不會放過他這個自作主張的下屬!”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聲哂然冷笑。眼見兩個親兵幾乎是一個利落的旋身便雙雙張開手擋在自己面前,他有心想要撥開他們這徒勞的防護,外頭卻又傳來了一個冷冽狠戾的聲音:“戴公子應該知道我的,自從想當初不得不離開天巧閣開始,我就立志今後再也不做他人手中的牽線木偶。我確實想要生擒你,但如果真的做不到,那殺了你也無妨!”
說話間,小屋大門突然片片碎裂,如同天女飛花一般朝戴展寧三人襲來,甚至沒有放過躺在那兒重傷的那個親兵。見此情景,戴展寧怒喝一聲,腳尖重重一挑,原本平放在地上的那把精鋼長刀倏然一彈落入他手中。下一刻,他力貫雙臂,劈出了重重一斬。
越千秋是小小年紀便被嚴詡練出了一身怪力,而且內功進境讓人瞠目結舌,而戴展寧卻秉性稍弱,陌刀上的本事還及不上劉方圓,因此便索性舍棄了這項玄刀堂的拳頭本領,隻用一把比尋常鋼刀稍長的長刀。
此時此刻,他隻覺得僅剩的血氣和精神仿佛融入了這一刀之中,連人帶刀往地上那親兵身後的板壁撞了過去。幾乎是在他人到刀到的同時,那板壁突然也寸寸脆裂,緊跟著,一道猶如毒蛇一般的寒光便朝著那重傷親兵撲去。
然而,還不等那一招得手,那寒光便被迎面而來的刀光劈中。隨著一聲慘呼,下手之人本能地舍棄兵器迅速後退,
卻不想戴展寧緊跟著便是一記上撩刀。胸腹中刀的偷襲者踉蹌後退了幾步,緊跟著仰面而倒,卻是在這一招之下徹底喪失了行動力。可戴展寧卻顧不得為了這不錯的戰果而高興,因為一刀之後,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這小小的木屋已經是搖搖欲墜。
“快到我這邊來!”
聽到他這喝聲,兩個親兵立時毫不遲疑地彼此扶助疾奔過來。但幾乎與此同時,就只聽劉國鋒一聲令下,余下三面板壁幾乎同時遭遇重擊。頃刻之間,這座山林獵人搭建的小屋便轟然崩塌。
戴展寧雖是一手持刀,另一手一把架起地上那重傷的親兵便奔出屋子,另外兩個腿腳有傷的親兵也盡力一撲脫離了那木屋崩塌的范圍,但緊跟著,他的心便沉入了無底深淵。
就只見四面二三十個手持利刃的剽悍漢子將他們四人團團圍住。如果他們還戰力完整,衝開包圍圈還有些可能,但眼下一個重傷兩個輕傷,而他也在剛剛劈出那幾乎是臻至巔峰的一刀而有些力竭,這怎麽可能衝出去?
而在這時候,劉國鋒的聲音再次響起:“戴公子你果然是少見的少年英雄。之前義薄雲天讓劉方圓先跑,現如今又為了一個下人,毫無保留地把你好容易蓄勢的一刀給用了。你就沒想過,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嗎?”
戴展寧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如同女子一般秀美的臉上流露出了深深的鄙夷。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對人全憑機心,處處都用詭譎伎倆。在你眼裡只有自己最重要,別人都是下人。可在我眼裡,他們是袍澤,是兄弟,是戰場上可以托付後背的人!拿朋友不當朋友,而是當成可以任意指使的下人,所以你當初一旦露出真面目,便是每個人都忙不迭和你劃清界限,但凡你出現便是人人喊打!”
劉國鋒沒想到一貫據說不怎麽喜歡說話的戴展寧竟是如此牙尖嘴利,心裡不禁殺機湧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陰惻惻地說道:“戴公子果然好利口。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哪怕是人死了之後,仍然可以剝去面皮?只要巧匠好好操持,找個和你身高體型差不多的人,自然而然就能夠冒充你。到時候,你在這深山野嶺喂狼,外頭那些人以為你活著,照樣投鼠忌器,不敢拿我如何!”
此話一出,戴展寧不過是瞳孔一收縮,他身旁的兩個親兵卻遽然色變。劉國鋒實在是太惡毒了,死不要緊,但如果屍首落入敵人之手,任其玷汙,那才是死後才不能安寧的夢靨!
戴展寧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打起精神想說人死了不過一具臭皮囊,隨你如何,但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聲嗤笑。這一聲嗤笑是如此令人熟悉,以至於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生怕這只是因為自己壓力太大而出現了幻聽。
然而,比他反應更快的是那個一瘸一拐的親兵。只聽人竟又驚又喜地嚷嚷道:“九公子!”
聽到九公子這三個字,劉國鋒隻覺得後背寒意頓生,汗毛根甚至都因為那冰冷的刺激而倒豎了起來。他下意識地開口大喝道:“動手……”
那個手字才剛出口,他就只見眼前一花,緊跟著便只見兩條人影從天而降,一前一後將戴展寧四人嚴嚴實實護住,隨即就只聽一個女子嬌叱道:“紅月宮所屬都給我聽著!劉國鋒假傳宮主之命,胡作非為,我以少宮主的名義,命你們丟下兵器!”
如果那個被人指認是越千秋的聲音,已經讓原本志得意滿的劉國鋒瞬間陷入慌亂,那麽,這個嬌喝便形同當頭一棒狠狠砸了下來。認出戴展寧身前身後的人赫然是手持陌刀的嚴詡和的長劍在手的周霽月,他使勁一咬舌尖,竭盡全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快動手拿下戴展寧!少宮主早就被人害了,你們難道沒聽說少宮主刺喉自盡的傳聞嗎?那是假的,絕對是假的!”
前有少宮主喝令他們住手,後有劉國鋒一口咬定少宮主死了,二三十個漢子之中,那些原屬於紅月宮的人登時有些遲疑。而就是他們那一遲疑,便只聽四周圍破空之聲不斷,就只見一條條人影不斷竄了出來。
隨著最後那個熟悉的身影昂首挺胸站出來,竟是有人禁不住叫出聲來:“少宮主!”
看到蕭京京那張滿是痛恨和輕蔑的臉,劉國鋒隻覺得腦袋轟然巨響,仿佛下一刻就會炸開來。他竭盡全力保持鎮定,色厲內荏地叫道:“別被騙了,那一定是有人扮成少宮主的容貌……”
“假你個頭!天底下居然還有你這樣口口聲聲叫囂剝人面皮的畜生!”
蕭京京連日以來飽受刺激,剛剛躲在暗處偷聽到劉國鋒威脅戴展寧的話,隻覺得又羞愧又失望,一千次一萬次後悔自己怎會錯信了這樣一個人,還叫他劉大哥,此時再聽到劉國鋒指斥自己為假貨,她對越千秋之前所言,以及自己在武英館中打聽到的那些事再無懷疑。
她挺起胸膛上前一步,坦然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厲聲說道:“我蕭京京就站在這兒,見過我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看,我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不管劉國鋒告訴你們什麽,娘不在,紅月宮主事的人就是我,誰若是越過我自作主張,誰就是忘恩負義的叛逆!”
從前蕭京京就不是一個安安分分呆在閨閣裡的千金,紅月宮裡哪兒都能看到她的蹤影,眾多被蕭卿卿招攬過來的武人都和她說過話,不少人還教過她武藝。
因此,隨著她斬釘截鐵的話,再觀其形貌體態,起頭將信將疑她身份的人已經是再無疑心,而那些和她接觸較少,最初對她自戕之事深信不疑的人則變得將信將疑。在這些掙扎之中,第一把刀就被丟下了。
聽到那叮當一聲,劉國鋒心裡咯噔一聲大叫不好,果然,有人起頭,緊跟著就只見一把把刀劍相繼被丟了下來。除了他自己招攬來的那幾個亡命客,其余大多數人幾乎全都繳了械。
而此時此刻,他已經認出四周圍猶如神兵天降的那些年輕人大多都是自己認得的各派少年才俊,甚至還有曾經群英會中人,他更是覺得嘴裡心裡滿滿當當的苦澀。
費盡心機經營了這麽久,到頭來卻便宜了一石二鳥的越千秋!不但讓他被逐出天巧閣,而且還把群英會變成了自己的!
而此時此刻混在人群中的越千秋看到劉國鋒那晦暗不明的臉色,他便笑吟吟地說:“我們能夠找到這裡,也是多虧了少宮主。畢竟,沿途留下的紅月宮那些暗記,總沒有人比她這個少宮主更熟悉的了。至於你在四周圍布設的那些陷阱,多虧天巧閣兩位師兄師弟,我們平安通過!”
越千秋這解釋便猶如火上澆油,徹底點燃了劉國鋒心頭的憤怒和不甘。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縱身往戴展寧那邊衝去。然而,他只是象征性地衝出去兩步,腳尖便重重在地上一跺,隨即以比前衝時更快的速度後退,一下子撞入了四周圍的自己人當中。
就只見他二話不說砍翻了兩個下屬,手中長劍倏然架在了一個中年文士的脖子上。見眾人面對他這出乎意料的舉動, 有人驚怒,有人愕然,更有人破口大罵,可他卻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尤其是衝著蕭京京齜了齜牙。
“少宮主,我真是沒想到,宮主都把你丟在了金陵,一貫被寵壞的你居然會用刺喉自盡這種事來投石問路,是我小看了你!”
“就因為聽說你死的消息,我追殺戴展寧的時候,用你的死煽動帶出來的那些紅月宮門徒,說你是被朝廷害死的,蠱惑他們為你報仇,結果居然每一個人都相信了。要怪你就去怪宮主,若非她聽到你的死訊卻居然還能沉得住氣不出現,我也不會生出掌控紅月宮的心思!”
此話一出,被他挾持的那個中年文士只是遽然色變,被劉國鋒剛剛砍傷的兩人卻一時破口大罵了起來。而劉國鋒卻絲毫不受影響,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蕭京京。待發現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而不自然,一旁的越千秋則是眉頭緊皺,他隻覺得自己大略把握住了一點東西。
蕭京京這種沒經歷過世間艱難的小丫頭,一旦沒了娘,絕對早就亂了方寸,怎會想到以死探路?這肯定是有人攛掇了她,絕對是越千秋!
當下,他嘿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說:“少宮主應該知道,我挾持的這位,便是宮主從前也素來頗為器重的海先生。他對宮主忠心耿耿,如若不是宮主沒通知他,他也不會被我花言巧語騙進彀中。紅月宮沒有紙面上的帳簿和名單,這些東西全都記在他腦子裡,不知少宮主覺得,用他來換我這條命如何?嘿,要不是宮主安排他和我一起,我還找不到這麽好的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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